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周年,当代中国研究(Modern China Studies)也有了近60年的历史。①「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10年前的1999年,美国哈佛大学的裴宜理教授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国的中国研究称作“半个世纪的伙伴”(Partners at Fifty )(Perry ,1999)」不过,这一源于西方的学术脉络为其所研究的对象或客体——中国社会及中国人所了解,并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中国本土学者的加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中国社会科学的走向,则是1978年改革开放后的事情,至今不过30年(周晓虹,2002)。如果认真比较1978年前后两段各30年的历史,我们能够发现,在后一个30年里,不仅中国研究的领域更为扩大、参与的人数更多、研究成果更为丰富,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一方面,依赖中国社会这30年举世瞩目的变化和由此获得的“中国经验”(李培林等主编,2008)的独特意义,海外中国研究也开始改变了原先的边缘地位,进入欧美社会科学的主流学术圈,从一个单纯的学术“消费领域”开始逐渐成长为一个“生产领域”(Perry ,1999);另一方面,尽管在这一领域中,中国本土学者虽然仍处在“边际地位”(Weiler,2001;史明,2008),但这一学科单纯的“泊来”性质也开始发生转变,面对西方世界以中国为“他者”的客位(etic)立场,近来已不断有中国学者发出转向主位(emic)立场、赢得学术自主性的呼吁(黄宗智,2005;王铭铭,2005:175;吕德文,2007)。这一切使得在全球学术界构造有关中国的想象的过程中,中国学者已经不会再度缺席,他们正在积极地寻找平等发言的权利。
一、韦伯式命题与冲击—回应模式
无论缘自何种路径去梳理中国研究的历史脉络和理论范式,都绕不过它的起点——美国历史学家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费正清对中国研究的贡献不仅在于他“在美国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造了当代中国研究的领域”(费慰梅,1997:1);也不仅在于他毕生以中国为研究对象,撰写了数十部以中国为主题的著作,其中包括《美国与中国》(1948)、《伟大的中国革命:1800-1985》(1986)和《中国对西方的反应》(1954)等这一领域的经典之作;还不仅在于他培养了数千名学生,组织了数以百计的学术项目,“对促使美国的中国研究成为一个系统的、影响深远的和成果丰硕的学科起了比美国任何学者都更大的作用”(陶文钊,1999)。在我看来,费正清于此领域的最重要贡献,更在于他运用社会科学理论,在原先以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化典籍为研究对象的汉学(sinology )基础上,将中国研究锻造成一门综合性的社会科学。
在费正清对传统汉学的改造过程中,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影响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当然,韦伯及其理论对费正清的影响是通过他在哈佛大学的同事、著名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实现的,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韦伯热”的始作俑者(周晓虹,2002:393)。
在韦伯涉猎广泛的著述中,中国这个文明古国也在其开阔的视域里。在1915年写成的《儒教与道教》(Confucianism and Taoism )一书中,韦伯将他10年前撰写《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时所讨论的那个主题推演到中国,即在中国能否产生“理性资本主义”(rational capitalism)?
在这本著作的第1-4章“社会学的基础”中,韦伯重点考察了中国社会的物质—制度层面,证实在货币制度、城市与行会、封建俸禄国家、宗族组织、乡村自治和法律等等方面都存在诸多不利于中国资本主义成长的因素;而在这本著作的后4章中,他又从中国社会的精神层面——宗教入手,解释了中国产生不了以理性的资本核算为集中体现的资本主义的原因。在韦伯看来,尽管中国人不缺少“营利欲”,但是,在中国占正统地位的儒教由于缺乏内心的紧张感以及个人在伦理上的自主和自觉,使得这种同样不乏理性主义的宗教和西方的清教大相径庭:“儒教理性主义意味着理性地适应世界;清教理性主义则意味着理性地把握世界”(韦伯,1997:299)。这种差异导致儒教惧怕任何形式的变革;而清教为了能够理性地支配这个世界,主张对现世进行激烈的变革。如此,韦伯坚信:“这种对立说明:单纯的冷静和节俭同‘营利欲’和重财结合起来,还远不是典型的近代经济职业人阶层所谓的‘资本主义精神’,也不能产生这种精神”(韦伯,1997:299)。
尽管韦伯的著作写于1915年,但该书的英文版经由H.格斯翻译出版却是在“韦伯热”初起的1951年,这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作为美国“地域研究”主体之一的中国研究的兴起恰好同步。②「地域研究(Area Studies /Regional Studies)始于1946年由费正清和麦肯(Donald C.Mckay )等人组织的“国际与地域研究专业委员会”(Faculty Committee on Internationaland Regional Studies)(Fairbank,1982:324-325),而它在战后的兴盛则和一系列的因素有关,其中包括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及其后的国际政治格局;冷战和麦卡锡主义的反共产主义运动;在冷战的背景下以美国为代表的新殖民主义在全球的扩张,以及因扩张而引发的与苏联集团之间的“地域冲突”等等。这一切使得包括中国研究在内的“地域研究”具备了“国策研究”的特征(Kagami,2008)」这一巧合,加之战后帕森斯对美国社会科学进而对费正清及其中国研究的影响,上述韦伯式命题即“理性资本主义在中国能否产生”的问题,自然很快成了刚刚成型的中国研究的基本主题。虽然帕森斯和韦伯的理论传承不尽相同,但韦伯对上述命题的思考,为帕森斯后来毕生探索的现代化理论提供了基本的内核:即理性资本主义之路就是现代化之路。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的基本分析框架也同样受到帕森斯现代化理论的影响。虽然作为杰出的中国观察家,费正清意识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的现代化不会具有西方资本主义或个人主义的特点,因此现代化无法等同于西化;但“他衡量现代化的标准——工业化、经济福利、民众对政治的参与、民族主义、科学和民主——与当时正在流行的现代化理论几乎完全一致”(埃文斯,1995:126)。
作为韦伯和帕森斯理论影响的结果,费正清在《美国与中国》中表达的中国观自然会是,中国近代史基本上是一部中国对西方做出反应的历史,这就是后来在相当时间里统治了美国的中国研究的经典范式——“冲击—回应”模式(impact-responsemodel )的核心(李帆,1998)。
因为确信中国革命和当时的国共两党间的战争是传统中国社会的直接产物,费正清对中国传统社会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在他看来,独裁主义传统形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核心,它是由中国独有的政治、法律和宗教来支撑的(Fairbank,1971:96)。这一传统具有巨大的稳定性,虽然也有发展,不过只是内部的些微调整和周而复始的“周期性变化”。
1840年,西方列强依靠船坚炮利打开中国大门后,西方的冲击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它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中国的政治和社会结构。
换言之,在中华帝国历经两千多年的王朝变迁之后,西方的冲击注入了引发现代化并导致永久性变化的力量,即“民主主义、科学、民主和其他推动世界文明的要素”。在这些要素的影响下,中国对西方的冲击做出了虽然迟缓但同样剧烈的反应。用费正清的话来说,“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这种接触对古老的中国社会产生了灾难深重的影响。在社会活动的各个领域,一系列复杂的历史进程——包括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和文化的进程对古老的秩序进行挑战,展开进攻,削弱它的基础,乃至把它制服。中国国内的这些进程,是一个更加强大的外来社会的入侵所推动的。”(Teng &Fairbank,1954:1)可以说,最初在《美国与中国》中提出的“冲击—回应”模式,很快成了几年后出版的《中国对西方的反应》的基本主题和线索。在后一部著作中,费正清一方面欲图将中国的反应或中国的近代化作为西方冲击的结果,另一方面又一再申明中国对西方的挑战或冲击回应不力,最终导致了其近代化的失败。这种失败的深层原因在于“无论是旧式满清官僚,还是近代革命者,他们都感受到了西方的冲击,并且做出了强烈的反应”,但阻碍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的原因在于其“背后存在着一种传统文化的情结,也就是强烈的大一统中国的意识”(Teng &Fairbank,1954:3)。
围绕西方冲击来论述近代中国之回应的“西方中心论”观点,影响甚至左右了1950-1960年代美国学界的中国研究。不仅“冲击—回应”模式成了战后中国研究的核心概念,③「比如,在流行的有关中国近代历史的解释中,保罗·克莱德和伯顿·比尔斯合著的《远东:西方冲击与东方回应之历史》就将近代以来的东亚革命分为两个部分:前一个运动是西方文化向东亚传统社会的扩展,后一个运动则是亚洲对西方的回应(Clyde &Beers ,1966)。再比如,在费正清与日本研究专家赖肖尔合著的《中国:传统与变革》中,他们认为中国近代历史的进程是由西方的挑战所决定的,而中国对西方挑战的回应迟缓则是因为中国社会的“惰性”,具体说是“因为中国社会幅员如此辽阔,组织如此牢固,以致无法迅速地转变成西方的组织模式”(费正清、赖肖尔,1992:314)」而且它还衍生了中国研究的诸种亚模式。其间,最为重要、同时又与“冲击—回应”模式有着内在牵连的当属“传统—现代”模式(tradition -modernity model )和“帝国主义模式”(imperialism model )。前者的代表人物是美国历史学家约瑟夫·列文森在其主要著作《梁启超和现代中国精神》,以及三卷本的《儒教中国和它的现代命运》中,表达了两个互为依存的基本观点:其一,从根本上来说,在中国占统治地位的儒教是与现代社会水火不相容的,现代价值观念是西方冲击之结果;其二,中国只有摧毁传统秩序,才能够建立新的现代秩序。在阐述前一个涉及思想史的问题时,列文森依据的是费正清的冲击—回应模式;而在阐述后一个涉及宏观社会变迁的问题时,列文森借用了当时流行的传统—现代模式,这一模式首先将传统和现代视为互相排斥、水火不容的两个社会体系,而在这个构架下,中国是传统的、野蛮的、静态的,西方是现代的、文明的、动态的;静态的中国无力自己产生变化,它需要在西方这个外力的冲击下发生巨变。由此,“随着西方的入侵,‘传统’中国社会必然会让位于一个新的‘现代’中国”(柯文,1989:66),而这个中国是“和现代西方社会异常相似的社会”(Leveson,1953:8)。
同列文森相比,佩克的帝国主义模式虽然是在批判冲击—回应模式和传统—现代模式的基础上提出的,但本身并没有提供更多的理论和历史细节。惟一不同的是,受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的中国近代史就是帝国主义的侵华史(毛泽东,1964:640)的影响,佩克这个在反战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左翼”青年,着力揭示了在费正清和列文森那里多少显得“中性”的西方“影响”的罪孽深重的一面。换言之,这种影响是帝国主义对不发达国家的野蛮“入侵”,而不是什么开启其现代化新途的文明“冲击”。
如上所述,站在西方主位立场上,用西方中心论和西方经验来解释中国的东方学视角,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对中国的误读,但这种误读如任剑涛所言也并非没有任何价值(任剑涛,2007)。误读的价值除了为西方人了解中国提供了粗略的线索,并进一步使人们意识到了理解中国或中国文化的艰巨性(文化间的相互理解都具有这种艰巨性),它也推动了中国学者尝试着转换解读的立场,所谓在中国研究中采取中国主位之立场,或者确立中国在中国研究中的主体性。尽管100多年以来中国知识界在接受西方文化的时候,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到研究的主体性问题,但显然1980年代后当人们面对以中国为客体或知识构成的西方中国研究时,这种主体性或对主位立场的欲求自然会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如果说,30年前台湾叶启政教授就直言不讳:“中国社会学所具有的‘移植’和‘加工’性格,就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叶启政,1982);那么,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刘东所说的“读着‘洋书’去认识中国的场景”(刘东,2004),自然更令人难堪。
对中国及中国学术主体性的追求,首先是通过对海外中国研究的反思凸现出来的(吕德文,2007)。比如,作为《中国社会科学季刊》的创办者,邓正来对国家—社会或国家—市民社会这一知识论域在中国的引入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市民社会的概念以及由此产生出的一般性框架,无论如何都源于西方的历史经验和西方人对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认识,因此它对中国学界而言无疑是一舶来的观念,如若以此讨论中国社会必然会使人难以摆脱西方思维框架的影响(邓正来,2008:266)。再比如,王铭铭指出,虽然不同时代的汉学解释体系具有不同的特点,并且从表面上看这些特点是汉学界内部范式转换的结果,但在其深层却是不同时代欧美对华战略的副产品(王铭铭,1997:214)。还比如,自1991年起,黄宗智就以一种学术“边际人”的身份对中国研究及中国学术的自主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他不仅探明了中国研究中长期存在的四个主要陷阱——不加批判的运用、意识形态的运用、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主义,而且还提出了一个一直萦怀于心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寻求的中国未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图景(黄宗智,2007)。显然,黄宗智意识到,如果我们要更换西方的理论范式,即寻求中国学术的自主性,我们就必然肩负着为中国在理论上寻求一条独特道路或未来图景的基本责任。
当然,这种寻求中国及中国学术主体性的努力并不单单表现在对海外中国研究的反思上,也体现在诸多系统的思考和身体力行之上。王铭铭认为,无论是西方还是非西方(中国或东方),本来都曾有过认识主体的姿态,只是西方及西方的“东方学”抹杀了非西方研究自己及研究他人(包括西方)的能力,因此他呼吁通过重建中国的“西方学”恢复表述的双向性,使得“被研究者”也成为“认识者”,而“认识者”也成为“被认识者”(王铭铭,2007:4、10-11、150)。吕德文则提出,要实现中国研究中的中国主位立场,就要采取问题取向和经验取向,即以认识和理解中国为取向,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作为“副产品”的中国学术的主体性(吕德文,2007)。最后,未曾真正经历“革命”洗礼而多少又对革命有些向往的黄宗智更是干脆地指出,以“认识中国”为导向的中国的实践传统,加上费孝通的中国社会学,为建立一种“从实践出发的社会科学”奠定了基础(黄宗智,2005)。
如果说这些思考和努力都致力于确立中国在中国研究中的主体性,那么其具体的实现路径还是有所区别的。单以对现有的西方学术传统和海外中国研究的态度而言,王铭铭不过是要恢复表述的“双向性”,黄宗智更是提议在这一过程中“不妨借助有用的西方理论”(黄宗智,2005);而吕德文却认为,无论是中国学者加入中国研究,还是与包括海外中国研究传统在内的西方理论对话,都无益于“认识中国”并建立中国主位意义上的中国研究,后者“只有在对中国现实问题的关怀中才能实现”(吕德文,2007)。⑨「在同一篇论文中,吕德文进一步借用吴毅的话说:“宁可不要福柯,却不能不要梁漱溟;宁可不知道一个海外学者的中国乡村研究,却不能不去认真对待李昌平关于中国农村现状的分析”(吕德文,2007)」由后一种推进路径,可以进一步推演出两个值得讨论的相关问题:(1)是不是只有中国本土的研究者或具有中国学术主位的研究,才能认识或更好地认识中国?(2)是不是只有一种学术主位或主体性,或者说,“认识中国”的重任是不是只能由中国学者单独来承担?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自然,由本土的研究者去研究具有本土性的问题有诸多的好处。譬如,更易于把握社会与文化规则与人本身的生活的相关性,也更可能了解研究者自身在社会中的角色,并给予自身一个贴切的社会定位(王铭铭,1997:21)。不过,上述便利或好处在具体实施时事实上受着诸多条件的限制,它并不能保证中国本土的研究者就能比其他人更好地认识中国。除了一般认为的价值偏好、认识旨趣、个人经历和教育背景外,还有两个可能更为重要的因素制约着本土研究者的眼光:其一,由于大多本土研究者在坚持本土视角时常常受到“民族主义情感”的驱动,在意识形态上往往会持有一种“颠倒的东方学”(Orientalismin reverse)(Azm,1981;王铭铭,1997:253),这不但在理论上会使本土研究陷入民族中心主义的泥潭,在实践上也有可能使其成为民族矛盾或冲突的工具。其二,本土研究者在从事本土研究时,作为其社会和文化的一分子,不但受制于各种制度安排,而且受到自身对社会地位、社会声望甚至生活需要追求的驱使,使得处在某种社会位置上的本土研究者可能出现的偏见,往往比置身度外的国际研究者还要严重得多(赵旭东,2003:204)。正是在同样的意义上,任剑涛通过对陈平原与顾彬之争的分析,否认了从内部观察中国一定比从外部观察中国更优越的想象,提出“无论是局中还是局外的认识者,都无法保证自己的认识是‘真理式’的认识”(任剑涛,2007)。
再来看第二个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问题是第一个问题的自然延续。显然,如果并不是只有中国本土的学者或具有主体性的中国学术才能更好地理解和认识中国,那么,我们似乎既无理由将包括西方学者在内的非中国研究者排斥在中国研究之外(用王铭铭的话说,批评西方汉学,“其意图并不在于要把汉学家从中国‘驱赶回’他们的西方家园”,[见王铭铭,1997:235]),也无理由不让他们坚持或寻找自己的学术主体性。如果说西方学者从事的中国研究一直不缺乏自己的或本国的主体性(这是他们的学术霸权的表现之一),那么像日本沟口雄三教授这样的中国研究者,吁求能够在中国研究中确立本国的主体性(沟口雄三,2005),对我们这里的讨论可能更具启发意义。在沟口雄三及其所推崇的日本汉学家竹内好眼中,近代以来以欧洲为基准、蔑视中国的日本的汉学和中国研究,虽然一直以中国为研究对象,但事实上处在一种“主体”缺席的地位。沟口雄三寻找或确立中国研究中日本主体性的途径,是希望能够改变以往的以世界(也就是欧美)为方法、以中国为目的(分析对象)的研究范式,代之“以中国为方法”(China as method)、以世界为目的的研究范式(沟口雄三,1996:94)。沟口雄三确信,“通过使欧洲标准相对化,日本人面前或许会呈现不依靠欧洲的标准而存在的中国整体结构。在那个时候,日本人才会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理解中国这个他者的可能性”(沟口雄三,2005)。考虑到台湾的陈光兴教授后来以沟口雄三为起点,提出“以亚洲为方法”(Asia as method),希望身处亚洲的各个国家或社会,将亚洲视角作为定锚之点,相互审视彼此的存在,重构自己的主体性(陈光兴,2005);再考虑到中国研究近来已经成为一项全球性的学术活动,在不久的将来包括韩国、越南和印度在内的研究者都有可能产生在中国研究中确立自己的主体性的需求,⑩「作为一种佐证,我愿意援引我所编辑的《中国研究》第1期上发表的埃及开罗大学穆罕默德·塞里姆教授的一篇论文,这篇题为《评中国的“美国人权报告”》的论文的副标题即为“一个埃及人的视角”(塞里姆,2005)。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者都力图在中国研究中体现出自己的或本国的立场和学术主体性」显然,沟口雄三的吁求是有意义的。可以说,在现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确实产生了多元文化交流的需要,而这一时代的中国研究可能也确实并非只有一种主体性。
我们所以推崇沟口雄三,不仅在于他希望在中国研究中确立其本国的主体性,更在于他无意于用一种主体性取代另一种主体性。在《作为“态度”的中国研究》一文中,沟口雄三一再申明:“我们并不是为了对抗一直覆盖着旧的世界秩序的欧洲标准而强调中国标准的”。提倡以中国为方法或媒介将欧洲的标准相对化,只不过是为了使世界的认识多元化,而实现多元化的前提之一,就是“相对化本国与他国这样的认识前提”(沟口雄三,2005)。无独有偶。在最近的一篇有关中国研究的随笔中,美国汉学家舒衡哲(Vera Schwarcz)有感于全球参与中国研究的“盛况”,一样希望形成某种全球视角,推进“人们不再关注研究中国的学者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这一时代的到来”(舒衡哲,2009)。
就全球化的推进而言,它起码在这样几个方面影响了作为“区域研究”的中国研究:(1)全球性的生产和市场的形成,如石之渝所言,模糊了先前“客观的区域界线,以地理疆域界定的研究对象,已经溢出了疆界……迫使研究课题由国家行为者转向低层次的行为者”。(2)全球性的劳动力市场的形成,促进了不同国籍的研究者在全球范围内的“跨界”流动,这混淆了社会科学家的主体意识,而海外中国研究中大批华人学者的加盟,又“动摇了原本欧美学者观察中国时为自己所预设的客观基础”(石之渝,2006)。(3)全球化的推进不仅带来了不同国家和民族相互理解和认识的必要性,也为实现这种理解和认识提供了现实的基础;在这样的背景下,不仅原先处在劣势的中国学者期待通过“文化会通”(任剑涛,2007),“在不同文化之间达成相互理解,进而谋求某种价值共识”(王小章,2007),即使原先处在优势地位的西方学者也能够从批判的立场出发,产生建立一种“超民族”的分析视角的希望(史明,2008)。而就中国经验的意义提升而言,它同样也在这样几个方面改变了长期以来中国研究的学术边缘地位:(1)中华人民共和国60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30年来的成就与进步,不仅影响到现有的世界经济和政治格局,也使人意识到从中进行学术转换的潜在可能性,或者说“中国这么巨大的变化不能转变为学术,这无论对中国还是西方都是巨大的损失”(黄万盛,2009)。(2)中国的崛起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中国经验(李培林等主编,2008)与中国体验(周晓虹,2009),或“中国模式”与“北京共识”(俞可平等主编,2006),因其发展和意义的独特性,使人们尤其是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们意识到能够成为他们从事具有原创性的理论提升的经验来源,而“对这些东方模式的认知,不仅给了我们希望,也给了我们线索去建构或再建构理论”(林南,2004),并因此可能改变“边缘的社会科学家”地位(傅高义,2004)。
基于上述讨论阐述的对传统的中国研究领域中国所处“客位”立场的不满,以及对单一的确立中国及中国学术在中国研究中主体性吁求的反思,我们希望能够通过某种多元的主客体并置的方法,以及在不同主体之间获得某种共通性,为当代中国研究的范式重构找到某种新的路径。
多元的主客体并置(juxtaposition of subjects and objects)的思路多少受惠于反思人类学提出的“文化并置”的概念(转引自赵旭东,2003:211),但可能比后者更为复杂。所谓更为复杂,是指被并置在一起、相互关照的主体和客体本身又是多元的。具体到一种新的中国研究范式中,不仅原先处在客位的中国的研究者或作为研究客体之成员的中国人现在正努力确立自己的学术主体性,而且在全球化的推进和中国经验的意义提升的过程中,非中国的研究者为了真正获得理解中国这个“他者”的能力,也在尝试经过沟口雄三所说的“他者化”(沟口雄三,2005)而成为中国研究这个国际性的学术活动的思考或影响对象。
无论思考得是否成熟,也无论我们已经讨论的那些由中国学者提出的转向主位立场、赢得学术主体性的呼吁能否、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能够获得成功,在本文中我们已经认真叙述了这种从客位转向主位的努力。相比之下,我们对另一种转向,即非中国的研究者在维护(西方学者)或追求(非西方学者)自己的学术主体性的同时,同样有意识的“他者化”努力却还未给予充分的关注。事实上,这种有意识的“他者化”早在马林诺夫斯基时代的人类学家那里就已经是一种系统性的努力。
马林诺夫斯基一直倡导人类学的“主位研究”,以“文化持有者内部的眼界”(吉尔兹,2000:73),去“洞悉土著民族的内心世界”,或者说以其研究的特罗布里恩德人的世界观去了解这个世界(巴尔诺,1988:248)。尽管连费孝通这样的弟子也对包括自己的老师在内的西方学者是否真能够走进非西方社会不无怀疑(费孝通,1993:161-165),但我们还是应该承认,从马林诺夫斯基到沟口雄三,再到那个今天不遗余力地宣扬“北京共识”的乔舒亚·雷默(Joshua Ramo)(雷默,2006),①「从乔舒亚·雷默这位美国高盛公司的高级顾问、清华大学的兼职教授谈论中国的方式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位“北京共识”的提出者对中国的认同程度。他认为,面对中国的发展,无论是中国国内还是国外对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充满了误解,而他提出的“北京共识”就是为思考“我们今天居住的中国正在发生什么”提供一个合适的智力或思维框架(雷默,2006:9-10)」这种“他者化”的努力一直没有间断。并且,这样一种努力有时甚至不是出于理性地对“种族中心主义”偏见的警惕,而是出于不那么理性的对非西方、对中国即自己研究对象的偏爱。
在当代中国研究中,中国学者从客位通过赢得学术主体性走向主位,与西方学者从主位通过“他者化”走向客位,应是一种理性的双向互动过程,或者如哈贝马斯所言是一种“理性交往行动”。这种在主客体并置基础上产生的双向互动之所以是理性的,首先是因为互动的双方都获得或保持了自己的主体性立场,他们对某种普遍价值或规律的谋求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放弃自己的特殊价值的基础上;其次是因为他们天生具有的(如中国学者)或通过“他者化”获得的(如非中国学者)客位立场,又更易使他们实现与自己的研究对象——中国的学术契合。
正因为这种主客体并置实现了多元的主体性,或者说没有用一种主体性取代另一种主体性,也使得在不同的主体性之间有可能获得某种共通性,亦或如胡塞尔所说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 )或交互主体性。胡塞尔想说明,具有认识能力的主体不是单数,而是复数,因此需要从“主体性”走向“主体间性”,实现“自我”和“他我”的沟通。这种沟通要求主体克服个体单纯的“为我性”进行“移情”,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去理解他人,从而形成“视界融合”,由“交互主体性相互地构造客观的世界”(胡塞尔,1997:894)。受胡塞尔的启发,日本学者加加美光行希望能够在主体间性的基础上建立一种“共同行动主义”(co-behaviorism),通过各个主体间的相互联动作为“中心视角”来展开中国研究(Kagami,2008:30);并且,他没有将这种主体间性限定于胡塞尔的认识主体之间,而是将它扩大到了对象世界或中国这个行动主体。如此一来,主体间的相互联动就不仅涉及不同的研究主体,也包括了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其不同层面的实践主体。
看来,主客体的并置,以及主体的多元化,确实有可能产生某种结构性的张力,使得我们通过哈贝马斯的“理性交往”或加加美的“相互联动”而达到中国研究领域内的某种“视界融合”或认识“共通性”。其实,在以往中国研究的领域内,这种相互影响、启发和移情的现象也并不少见,如舒衡哲谈到,1979年中美建交后不久,中国研究领域的“缔造者”费正清到北京时,就曾邀请他们这些第一批有机会到中国学习的年轻学者到他下榻的酒店,“好让他从我们这里‘学习’中国”(舒衡哲,2009)。傅高义也谈到,“与中国人的接触也影响到研究者”(傅高义、孙中欣,2009)。这种影响不仅在1970年代颠覆了在美国从事中国研究的社会科学家有关中国的国家—社会关系的流行理解(赵文词,1999:44-47),同样表现在当代于此领域因为大批中国人的涌入正在再造有关中国的新的认识模式(对传统汉学和中国研究的反思及对中国在中国研究中主体性的吁求就是这种再造的一种表现)。加加美还以其一项个案研究举例谈到,即使在一项单一的环境污染个案中,造成污染的化工厂、当地居民、县政府、当地大学的研究者、中央政府和外国研究者作为不同的研究或行动主体,也都可能表现出不同的立场、价值判断和态度,现实的中国研究只有对这些主体及主体间的动态关系加以把握才能够发现真正的解决方法(Kagami,2008:29)。最后,史明善意地提出,不仅中西方的文化区分,而且中国内部的社会分隔,都有可能影响到中国研究的知识客观性,因而“基于一个批判路径之上的跨民族视角是理解当代中国的最佳方式”(史明,2008)。
如此,一个真正现实的中国研究的可能立场和研究范式应该是主客体并置的,这种并置不仅在于中国研究是一个既有中国人也有非中国人参与其间的研究领域,也不仅在于研究者和被研究者本身就处在一种主客转换的位置之中,而且在于不同的研究主体之间甚至研究主体与行动主体之间,随着全球化的推进和中国经验的意义提升,完全能够通过相互间的理解产生某种共识或知识的共通性。这种共通性的知识,一部分有助于人们意识到中国社会的特殊性的一面,一部分有助于人们将其与“人类普遍性的行为律则理论相衔接”(石之渝,2006)。如果说中国研究最终确实是以认识和理解中国为取向的,那么,借用吕德文的语式,中国研究的主客体并置,以及各个主体之间因相互联动而产生的主体间性,也只能在他们共同认识和理解中国的过程中作为“副产品”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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