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康定贸易可以视为上述跨族群(文化)贸易活动的一个有益对照物。汉藏贸易从唐代官方茶马互市起,历宋、元、明几朝,到清代转入民间边茶贸易,在西南的贸易地点也先后经历黎(今汉源)、雅(雅安)、碉门(天全)、岩州(泸定),以及打箭炉(康定)之变,虽然有一个从东向西不断推进的过程,但就其共同本质而言,那就是贸易地点都是给定的且处于族群接触的边缘地带,贸易者并不能私自突破。清代康定边茶贸易较之此前的茶马互市,帝国控制的程度已经大为下降,但却出现了所谓“48家锅庄”这种由本地藏族贵族开办,集旅店(同乡会馆)、堆栈与贸易中介功能为一身的经济组织,其重要特征是,锅庄主居中为在本锅庄住宿的康藏商人出售关外土产,并代其向内地汉族茶商购买茶叶,理论上藏汉商人无须会面。这一文化制度安排使汉藏贸易关系(也意味着汉藏交往关系)既得以维持不辍,同时至少在象征的意义上彻底表明双方不需要大规模深入对方共同体内部。作为给定的贸易边镇,加上锅庄这种机构的存在,使康定颇为符合波兰尼(K. Polanyi)等人提出的“贸易港”(port of trade)概念的特征。③“贸易港”是前市场经济社会中跨文化共同体间主导性的贸易制度,一方面,从这一理论进路出发讨论康定边茶贸易及锅庄机制是此前学者未曾注意过的;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通过“贸易港”概念的引入,对于揭示族群互动的历史智慧,以及讨论当代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将起到重要借鉴作用。
二、贸易港:跨文化交易的制度化安排
“贸易港”概念原来被用以分析全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的跨文化贸易现象,④后集中于探讨18、19世纪非洲西海岸的奴隶贸易。⑤维达港(Whydah,也即维达王国)是西非海岸奴隶贸易中心,原附属于其他王朝,1727年起被内陆王朝达荷美(Dahomey)征服。一方面,达荷美人固守其内陆王朝的“海忌”传统,而且作为一个成熟的内部再分配(redistribution)体系,达荷美人看不起维达人的宗教与文明,担心其对自身内部整合体系造成影响;另一方面,出于与其他内陆王朝争霸的目的,达荷美人又对来自欧洲的枪支充满渴望。基于这两个原因,达荷美虽然全面控制了维达港,但却拒绝将其纳入自己的社会体系,而是任命原头人为“维达总督”(the Viceroy of Whydah)进行间接管理,使其成为与外部共同体(如英、法、葡等国)进行贸易的一块飞地(enclave)。在维持维达港这种政治“准中立性”的同时,达荷美将维达的贸易置于严格控制之下,达荷美不但在此派驻专门监督贸易(以及监督维达总督)的官员,而且规定向维达港输送奴隶的商人只能来自达荷美(此前则来自西非各地),以便于控制贸易规模及范围。
波兰尼指出,贸易港并非仅限于海外贸易;大陆上的贸易,尤其是两种生态地区(如高原和平原,沙漠和山地)之间的贸易聚集地,也可以归结为一种“类贸易港”(quasiport of trade)⑧。从生态角度而言,康定不失为一个标准的贸易港。康定处于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接触地带横断山脉的核心,我们仅从汉藏人群的认知即可获得对于生态差异性的充分认识。从康定出南、北二门,向西翻越折多山被称为“出关”或“走草地”,是苦寒高绝之地,汉藏人士都相信没有藏人及其牦牛驼队的协助,汉人行旅完全无法涉足;从关外进康定城则称为“入关”,自此向东汉人凭借背伕子之力即可胜任,但对于藏人却是个严重挑战——藏人相信自己及牦牛都无法生存在比康定海拔更低的地带。⑨在这个意义上说,康定几乎天生就是为族群相遇贸易而设——有一个起源神话说:康定原来是一片水世界,为了让汉藏之间能够进行交易,人们机智地向龙王爷借来了这块地方。⑩
*感谢王建民、彭文斌、赵旭东、苏发祥、王铭铭、罗红光、关凯、张亚辉、刘琪等师友在多个会议场合对本文的批评,文责自负。
【注释】
①可参看单光鼐、蒋兆勇、于泽远:《如何消解西藏事件的影响》,载《南方周末》2008年5月1日。
②藏区传统上分为卫藏、安多、康区三部,康区主要包括今天四川甘孜、云南迪庆、西藏昌都、青海玉树等地。
③1947年至1953年,波兰尼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的支持,1953年后又得到福特基金会联合资助,主持了一个名为“经济在社会中的作用”的大型跨学科研究项目,在其工作成果中,波兰尼和他领导下的学术团队首次使用了“贸易港”的分析概念。参见K. Polanyi, C. Arensberg & H. Pearson(eds.), Trade and Market in the Early Empires: Economies in History and Theory(First Gateway Edition), Chicago: Henry Regnery Company, 1971(1957)。
④Karl Polanyi, “Ports of Trade in Early Societies,” in George Dalton (ed.), Primitive, Archaic, and Modern Economies: Essays of Karl Polanyi, Garden City,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68, p. 239.
⑤Karl Polanyi, Dahomey and the Slave Trade: An Analysis of an Archaic Economy,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66.
⑥按照波兰尼的说法,默契贸易(也翻译为“无声贸易”)最早出现于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中。希罗多德记载道,迦太基人与非洲海岸土著进行交换时,在海滩上的某个位置各自放下货物与黄金,并根据对方的反应不断增添,直至双方满意完成交易。在此过程中,双方没有打过照面也从不交谈。参见Karl Polanyi, “Ports of Trade in Early Societies,” in George Dalton (ed.), Primitive, Archaic, and Modern Economies: Essay of Karl Polanyi, pp. 238-239, 243。栗本慎一郎也列举了包括日本在内大量的默契交易实例,参见栗本慎一郎:《经济人类学》,王名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73~87页。栗本慎一郎正确指出,默契交易的真正本质并非语言不通,而是不同交易群体之间的一种“接触禁忌”。
⑦本节综合参考了栗本慎一郎:《经济人类学》,第88~98页;Karl Polanyi, “Ports of Trade in Early Societies,” in George Dalton (ed.) Primitive, Archaic, and Modern Economies: Essays of Karl Polanyi, pp. 238-260; Karl Polanyi, Dahomey and the Slave Trade: An Analysis of an Archaic Economy, pp. 99-139。
⑧Karl Polanyi, “Ports of Trade in Early Societies,” in George Dalton (ed.) Primitive, Archaic, and Modern Economies: Essays of Karl Polanyi, p. 239.
⑨藏人不能入关是传统时代的一种流行想象,他们宣称光绪年间德格土司夫妇、民国初年末代明正土司的儿子相继因水土不服殁于成都及雅安。
⑩张且(整理):《康定城的建立与变迁》,载康定县志办(编印):《炉城风物》第8期,1984年11月。
11如张廷玉等:《明史》卷80,《食货志·茶法》称:“初制,长河西等处番商以马入雅州易茶”。
12如永乐十三年(1415年)明正土司奏曰:“西方无他土产,惟以马市茶为业。今年禁约之后,生理其艰,乞仍许开市,庶民有所养”。见《西藏研究》编辑部(编):《明实录藏族史料》第1集,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8页。
13《乾隆雅州府志》载:“自明末流寇之变,商民避兵祸,渡河携茶贸易,而乌斯藏亦适有喇嘛到炉,彼此交易,汉番杂处。于是,始有坐炉之营官,来往贸易诸番叠经更替”。此处营官就是西藏政府派驻打箭炉实行统治和征税的官员,并且引发了下文即将提到的“西炉之乱”。
14《西藏研究》编辑部(编):《明实录藏族史料》第1集,第78页。
15同注⑩。
16赵尔巽等:《清史稿》卷124,《食货志·茶法》。
17吴吉远:《清代打箭炉城的川藏贸易的产生和发展》,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4年第3期,第73页。
18参见高济昌:《边茶史话》,载甘孜州政协(编):《甘孜州文史资料集萃》第1辑,2008年,第356~383页。
19《西藏研究》编辑部(编):《清实录藏族史料》第1集,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3页。
20谭英华:《说“锅庄”》,载赵心愚、秦和平(编):《清季民国康区藏族文献辑要》上册,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646页。
21参见高济昌、来作中:《康定锅庄传闻录》,载甘孜州政协(编):《甘孜州文史资料集萃》第1辑,第384~385页。
22同上,第398页。
23关于贵族政治形态的说法,也可参见谭英华:《说“锅庄”》,载赵心愚、秦和平(编):《清季民国康区藏族文献辑要》上册,第636页。
24杨嘉铭:《打箭炉锅庄考略》,载《西藏研究》1989年第4期,第17页。
25同上,第14页。
26周蔼联:《西藏纪游》,张江华、季垣垣点校,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页。
27同注20,第639~640页。
28包保邓朱仁青:《康定瓦斯碉锅庄的概况》,载康定县政协(编):《康定县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第31页。
29吴传钧:《西康省藏族自治州》,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106页。
30任乃强亦有此说。
31刘仕权:《康定四十八家锅庄》,载康定县政协(编):《康定县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第19页。
32康定锅庄后人回忆道:每年3、4月,藏商把各地货物运抵炉城后,只要锅庄主点头,藏商就把货物折成茶包或其他所要买的东西,赊销给各帮字号,各帮字号下半年陆续付茶(见包保邓朱仁青:《康定瓦斯碉锅庄的概况》,载康定县政协[编]:《康定县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第31页)。而藏商赊购茶叶,待出关销售完毕后再来炉城付款,更是康定边茶贸易中的常态。藏商赊购茶叶时,需要向茶商出具“夷票”凭证(刘仕权:《康定四十八家锅庄》,载康定县政协[编]:《康定县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第22页)。光绪末年,为了配合赵尔丰建立边茶股份公司的设想,打箭炉厅官员曾经公开呼吁四川茶商不要赊销茶叶给藏商(《打箭炉厅同知王典章劝告茶商演说》,载赵心愚、秦和平[编]:《清季民国康区藏族文献辑要》上册,第37~38页)。
33参见高济昌、来作中:《康定锅庄传闻录》,载甘孜州政协(编):《甘孜州文史资料集萃》第1辑;刘仕权:《康定四十八家锅庄》,载康定县政协(编):《康定县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包保邓朱仁青:《康定瓦斯碉锅庄的概况》,载康定县政协(编):《康定县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
34刘仕权:《解放前康定商业简述》,载政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委员会(编):《甘孜州文史资料》第8辑,1989年版,第137页。
35同注28,第28页。
36我在这里借用“殖民遭遇”(参见Talal Asad ed., Anthropology and the Colonial Encounter, Humanity Books, 1995)这个词,只是为了强调文化相遇的突然性,重点不在“殖民”二字的批判属性。在波兰尼看来,欧洲殖民者与非洲土著之间的交换并不存在“剩余”和“剥削”。
37R. Arnold, “A Port of Trade: Whydah on the Guinea Coast,” in K. Polanyi, C. Arensberg & H. Pearson (eds.), Trade and Market in the Early Empires: Economies in History and Theory (First Gateway Edition); Karl Polanyi, Dahomey and the Slave Trade: An Analysis of an Archaic Economy.
38同注19,第54页。
39同注37。
40这一故事在康定民间流传甚广,最晚光绪年间就已经出现,也可参见查骞:《边藏风土记》卷1,林超校点,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页。
41同注21,第391~392、396~397页。
42清代、民国时期,康藏土司、头人组织百姓及其牛马为内地官员、军队支应的驮运徭役,统称为“乌拉”。
43《有泰驻藏日记》卷3,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1年版,第51页。
44萨林斯认为作为本体的社会(文化)绝不是自主和自我生成的,它们从来便处于由他者组成的更大范围的历史场域中,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在彼此参照的过程中形成的,社会总是依赖于他者,自我在他者之中,他者也内在于我。参见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整体即部分:秩序与变迁的跨文化政治》,刘永华译,载王铭铭(主编):《中国人类学评论》第9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27页。
45关于近代康区改土归流的历史过程,可参看马菁林:《清末川边藏区改土归流考》,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版。
46马戎:《21世纪的中国是否存在国家分裂的风险(上)》,共识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z ... _2011041333510.html,2013年12月1日访问。
郑少雄: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Zheng Shaoxiong, Institute of Sociolog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