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衝突與較量── 北京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與天津 ⊙ 吳效群 | |||||||||||||||||||||||||||||||||||
一 「妙峰山的娘娘照(顧)遠不照(顧)近」。所謂「照遠不照近」的說法在中國任何一個信仰地點都廣為人知,但對天津人來說,這句話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他們堅定地認為,所謂「照遠」是對著天津來說的,天津民眾這樣解釋他們與妙峰山的特殊關係:妙峰山的廟門正對著天津,靈感宮裡的碧霞元君時刻地關注著天津的民眾。有一年,天津城裡飄來一領席子,人們懷著敬畏的心情取來一看,上書「妙峰山」三字,於是對妙峰山上的娘娘對天津城的特別關照深信不疑。 傳說歸傳說,近代以來,天津民眾確實在妙峰山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對於妙峰山信仰文化的建設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十九世紀80年代,天津的香客在妙峰山上開始變得顯眼起來1。光緒十年(1884 )刊印的《津門雜記》寫道:「(妙峰山)香火極盛,每年於四月開廟,朔起望止。此半月中,道中行人如蟻,車如流水馬如龍,猶末足以喻也。……天津人士信之者篤,赴之者眾。」這是首次對妙峰山進香之旅的精確描述,它出現於天津而非北京人所刊印的書上。 早先天津民眾到妙峰山的路很難走,「1896年鐵路縮短了行程的同時推進了北道的發展。二十世紀最初幾十年,城外的其他鐵路也縮短了旅人到山腳的路途」(Tu- shih ts'ung-t'an 1940, 65-66; Pei-ching li-shih chi-nien 1984, passim)2。鐵路修好後,大大方便了天津民眾的行程。天津民眾捐資修理、維護著中北道和(老)北道,他們全是由這兩條山道上山。 為了行程的方便,天津民眾還在這兩條山路上建起了茶棚。李家瑞編《北平風俗類徵》(上冊)介紹老北道情況時說:「相距五六裡,即有茶棚小憩,所由上下……棚內供莊嚴寶相,磬聲清越,凡想頓消。過此,睹廟門,路仍繚曲,往復不可以一蹴幾,檀煙繚繞,楮帛滿積庭除,香客皆屏足息氣,無敢少嘩云。」3 這兩條山路上的茶棚是妙峰山各山道茶棚中經濟實力最強,施捨也最為大方的。北京的茶棚,名副其實就是粥茶棚,妙峰山上施捨鏝頭的只有天津的茶棚,甚至有的茶棚有時還施捨肉給窮人家的孩子4。在那個時代能夠吃上鏝頭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僅此一項,就大長了天津茶棚的威風,使北京茶棚臉上沒了光。廟會期間,其他香道入夜均點煤油燈,唯有老北道點的是汽燈,十分明亮,場面十分壯觀。夜間登山者,以走老北道為多。負責此項工作的是天津公善汽燈會,他們的張貼的會啟也充分透露出其闊綽:「老北道歷年沿路所點汽燈,所有一切資費,皆由本會自行籌備」,又特別指出:「不斂不化,並無知單」5。即使是在其他山道,夜間所點燃的煤油燈,也大多為天津人所貢獻6。 在中北道登山的起點北安河,由於很多富有的天津香客下火車後先在這兒小憩,然後從此香道上山,所以這裡迅速形成了經濟繁榮的局面。金勳的《妙峰山志》介紹此地情況說:「故進香人較他處為多,最稱繁盛者。該村人煙輻輳,夜間燈火之繁,爍如列宿。……叫賣之聲不絕於耳。車馬蟬聯,排列如牆。來往香客塞街填巷。」7由於廟會期間這麼多有錢人到來,這兒的農家建起了高大豪華的房屋以應需要。1997年5月11日,我在妙峰山上採訪了年輕時在此地以轎子為生的邊純先生(81歲),他告訴我,當時坐轎子上山的幾乎全是富有的天津人,他們一邊上山,一邊還向山道兩邊的乞丐撒錢。 大頂之上,更是天津香客勢力集中的地方,「當年主殿靈感宮除山門外,院內是兩進正殿、東西配殿、東西耳房等共15處殿堂,但並非每殿都供神像,其中4處分別為『天津眾善燈棚施粥茶會』(兩處)、『天津眾議汽燈粥茶老會』及『天津大樂會』佔用。……大樂是天津特有的一種以嗩吶為主要樂器的民間音樂,廟會期間天津各大樂會輪流到山上晝夜連續吹奏」,「至今我們去妙峰山遊覽,當地上些歲數的人如果發現我們是來自天津的,一定會特別熱情款待,並說我們是『妙峰山的娘家人來了』!」8。 最能表現天津人在妙峰山上勢力和影響的,是王三奶奶這個近世產生的神靈的存在。 據傳說,王三奶奶是清末天津郊區一農婦,她虔誠信仰碧霞元君,會簡單的醫術,經常幫助窮人看病,為時人稱道。有一年,她來妙峰山進香,死在山上。這件事在天津一帶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大家紛紛傳說她是好事做的太多了,讓碧霞元君收走,成仙變佛了。於是,天津的信徒「在妙峰山下的大覺寺旁為她修了一座墳墓,還在碧霞元君殿西面蓋了間殿堂,塑上她的像。跟著在天津也為她修了『行宮』,首先是在天後宮,幾年中遍及全市,約有20幾處,從這以後,每年踏入三月全市各代香會在街頭巷尾張貼的各代香會的『會啟』就這樣寫了:『京西金頂妙峰山朝頂進香,天仙聖母王三奶奶,有香早送。……』看來王三奶奶與天仙聖母是齊名的了」9。 京津兩地由於諸多方面的特殊關係,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進入到天津民眾的生活中去,是比較自然的事情,但有一個問題必須考慮: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興盛於康乾時期,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段,天津人沒有表現出對妙峰山的興趣。但清代末年之時,整個的天津城仿佛突然出現了對於碧霞元君信仰的熱情,這樣一個時間上的發生,說明了什麼問題? 二 天津是作為北京的附屬城市建設的。天津,按其字面的意思,是通往天子之城的渡口,《晉書.天文志》上:「天津九星,橫河中,一曰天漢,一曰天江,主四瀆津梁,所以度神通四方也。」一般稱為銀河10。傳統上中國人建立制度的依據,是他們體悟到的「天道」,天文與人文應該是一一對應的關係,這便是宇宙間普遍秩序的表現。 不但是帝國的哲學理念決定了天津的附屬地位,在實際的經濟、軍事、政治等各方面,天津都是為北京服務的「渡口」。北京是個巨大而純粹的消費性城市,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源源不斷地為北京輸送著生活及維持帝國統治正常運轉所需要的各種物品。天津則處在這條大動脈的心臟部位,各地來的物品,都是先到天津,然後再轉運到北京的。沒有天津的航運,北京的地位及存在就不會得到保證;同樣,沒有北京的需要,也不會有天津這個城市的出現。兩個城市相輔相成,互相依存,但是主次關係卻非常明確。 但這樣一種關係的定位,在清代中後期卻由於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而發生了改變。 天津作為北京的門戶,其陸上及海上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畿輔通志》曰:天津「當河海之要衝,為畿輔之門戶。」企圖控制中國的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知道,要想深入華北內地,特別是直接影響北京的清政權,不控制天津是不行的。 1856年,英法帝國主義勾結俄國和美國發動了第二次鴉片戰爭。1860年,英法侵略軍第三次入侵天津,清政府被迫與英法俄三國簽訂了《北京條約》,增闢天津為通商口岸。 帝國主義的入侵,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滲透,使這個原來保證京師各種需要而發展起來的城市,成了帝國主義控制北京和掠奪我華北,西北地區資源的重要據點。闢為通商口岸後,各帝國主義列強紛紛在天津設立租界、洋行,興辦工商業,外國資本和商品大量流入天津。我國的一些官僚地主階級也在此地投資,設廠經商。 帝國主義通過天津,不僅在軍事上,而且在經濟上控制了北京。天津與北京的關係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這種關係的變化,不僅給它們的社會結構、政治格局、經濟生活及上層社會的生活打下深刻的鉻印,也必然會在兩地普通民眾的生活和觀念中造成影響。具體到我們所探討的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與天津的關係,則是天津民眾大規模地加入到妙峰山碧霞元君信仰活動中,並成為這一活動的重要角色。 妙峰山作為北京下層民眾宗教和民間政治活動的場所,其對「行香走會」規範的重視和強調是高於一切的,但天津香會卻對這些規範視而不見。北京的香會隊伍前面必須挑有向碧霞元君進貢的「錢糧」挑子,「錢糧」挑子成為他們活動神聖性目的的最顯著的標誌。天津的香會不挑什麼「錢糧」,他們挑的是茶挑、食盒,裡面放的是供會員們吃喝的食品;北京香會中的武會最初嚴格按照十三檔的規則建立和活動,民國後又增加的三檔武會,也是在找出與碧霞元君信仰的關係後才允許活動的11。但天津的武會對這所謂的十三檔或十六檔的規定絲毫不予以理會,他們的武會以高蹺為多,大多表演傳統的故事,比如「老西遊」──三打白骨精、「新西遊」──盤絲洞等。總之,表演以新奇、華麗、熱鬧、逗笑、鋪張為要務。更令人吃驚的是,他們所表演的「新、老西遊」故事,有猴子形象出現。猴──「鬥戰勝佛」孫悟空,是五虎棍會的祖師,天津香會竟把它搬弄出來戲耍,對北京的五虎棍會來說,這是公開的挑釁和侮辱,是嚴重的欺祖行為。但天津香會在妙峰山上的所做所為,並沒有引起北京香會的過激反應,他們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碰面後除了禮節性地互換一下拜帖外,不再做過多的交往,也沒聽說過有衝突發生。 我對此深感不解,妙峰山這座北京下層民眾心目中的聖地,他們從事嚴肅的政治活動的競技場,怎麼能允許天津的香會如此不守「禮法」?採訪一些當今北京德高望重的老會頭,他們的回答似乎很坦然:「人家是天津的會,跟咱北京沒什麼關係,當然不一樣了!」語氣中透出對外埠人不懂規矩的寬容,但就在這種「寬容」和「大度」中,卻讓人品味出對天津香會的敬畏和無奈。有些會頭的回答更直接了當一些:「天津人有錢哪!咱們可比不上。」就在我表現出對他們理解和同情的時候,他們也意識到在「搶洋鬥勝,耗財買臉」這個妙峰山廟會活動的主題上,自己相較於天津香會的虛弱無力,又挽回面子似地解釋道:「天津的香會,也並不是一般有錢人的,那都是『把頭』們辦的。知道『把頭』是幹什麼的嗎?海上的大船主、大鹽商!」若這是事實的話,以下層民眾為主體的北京香會組織的確是無力與這些人抗衡的。 「搶洋鬥勝,耗財買臉」,這是香會組織妙峰山進香活動的根本目的。面對著一擲千金的天津豪客,面對著闊綽華麗的天津香會,眼看著妙峰山已漸漸為自己「僕人」地位城市的財富所包裹,北京,這個夕陽西下,日薄西山的帝國首都,與這座漸趨衰敗,風雨飄搖的城市裡的居民,會產生怎樣一種感情?無情的事實或許已經使大家意識到,一個大帝國的行將滅亡和一種古老文明的衰落。就在這樣歷史急風暴雨的衝擊下,他們還能感受到一種不可遏制的有著勃勃生命力的文明力量正在茁壯成長。歷史的滄桑變遷讓每一個生活其間的人既無可奈何又心靈震撼。 上述所講,清楚地顯示了財富對帝國王權的挑戰和蔑視,這是一種源於新的文明基礎上的社會力量,標誌著帝國內部社會結構的變化。這種新的社會力量自然需要政治上的支持和保障,這個昔日附庸地位的天津,開始向其「主人」──帝國皇朝,索要它相應的政治權力。天津人以主人公般的姿態,豪邁地走上妙峰山;王三奶奶,這個近世天津人創造的神靈,也緊隨其後被堂而皇之地送上了帝國首都宗教信仰的中心。 三 我們沒有必要探討王三奶奶存在的歷史真實性,更不必費神考究她是否真的死在妙峰山上。總之,這些都是天津人為了「送」她上山而表述的「合情合理」的理由。我們所關心的是:一、她何以有這樣一種「文化魅力」,作為天津民眾文化和權力的象徵進駐妙峰山?二、在她身上蘊涵了天津人怎樣的希望和欲求? 在妙峰山已有了近四百年的碧霞元君信仰存在的前提下,在北京乃至華北一帶民眾都已熟悉了的妙峰山民間文化格局中,天津要想把他們權力和文化的代表安插進妙峰山,就必須首先適應原有的格局,只有在「適應」的基礎上才談得上去「超越」和「凌駕」。 天津人把王三奶奶「裝扮」成碧霞元君的忠實信徒,她忠實地實踐著碧霞元君被人頌揚的美德,可以說是碧霞元君的影子和化身。1929年,顧頡剛、魏建功等人組織了第二次的妙峰山進香調查,調查團成員周振鶴在山上找到一本北京一居士團體所刊印的《靈感慈善引樂聖母歷史真經》,它對王三奶奶的介紹是這樣的:「王三奶奶,京東人氏,幼失怙恃……稍後有積蓄,即出以濟助病貧。每逢朔望,入廟焚香,必早至洗掃廟堂。……且以針灸治病,靡不效者。至是合村遐邇,視之若神仙,稱之曰王奶奶。從此日夜無餘暇,往來各處;鄉人乃買驢以贈,用代步也。七十八歲,春三月,夢玉帝諭封為慈善老母命,乃坐化。」12其他王三奶奶的傳說,也都強調其為人治病,樂善好施,虔信碧霞元君而成神的經歷。 在「原型」上王三奶奶其實就是碧霞元君,只是她更具體為天津人,有著被人傳頌的「真實的事」,不再像碧霞元君那樣讓人感覺有著神人之間的界線,她是生活在大家之中的普通一員。由於有了這樣的品質,由於碧霞元君聖徒的身份,所以她可以毫無阻礙地被「送」上妙峰山,「住」在了碧霞元君的身邊。 這是一種「偷梁換柱」的手段,它可以巧妙地分走至而奪取碧霞元君的香火。中國人宗教信仰上一向有「因神設教」的特點,一個生活在自己中間,給人親切實在之感的神靈,會比一個高高在上,虛幻飄渺的神靈更受普通百姓的歡迎。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神靈已不再是「北京的碧霞元君」,它是「天津人的王三奶奶」。由於王三奶奶在妙峰山上的存在,還給了天津人更多的前往妙峰山的理由和機會,這都為最終形成天津人在妙峰山上的特殊地位創造了條件。
王三奶奶憑著天津人的經濟實力,已在妙峰山站穩了腳跟,開始與碧霞元君分庭抗禮,天津人意欲以王三奶奶取代碧霞元君的企圖已昭然若揭。這是一場特別有意思的文化較量,顯示的是新貴的天津人急迫而強烈的權力要求,和古老窮困的北京城民眾無可奈何,步步退讓,無力抵抗的事實。 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腐朽的清王朝,但革命果實旋即落入北洋軍閥手裡,中國陷入了極端混亂的軍閥爭戰局面。在南方的廣州,孫中山等人領導的「二次革命」如火如荼地進行,成為中國一個引人關注的政治中心。在北方,北京雖然名義上還是中國的首都,但諸路軍閥各懷鬼胎,互為爭戰,北京作為政治中心的地位名存實亡。1927年,蔣介石在南京建立了國民黨政權,軍閥混戰局面基本消失。北京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成為廢都。 我們對王三奶奶這個形象進行分析,沒有找出什麼新文明的因子,她全然是碧霞元君的再世,碧霞元君的化身。 當初天津人為了把王三奶奶送上妙峰山,就必須使她符合北京民眾的觀念要求,這是王三奶奶取代碧霞元君地位的第一步。但後來由於歷史的急劇變化,北京已不再是中國的政治中心,天津對北京的挑戰和較量已沒了任何的意義,對王三奶奶形象的塑造工作也就此停止了。至於假設,北京作為中國政治中心的實際地位不變,王三奶奶在妙峰山站穩腳跟以後,天津人會把什麼樣的政治理念賦予她,那是誰也不敢妄為猜測的。
吳效群 河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二十一世紀》擴增版 第一期 2002年4月30日 |
欢迎光临 民俗学论坛-中国民俗学网 (http://chinafolklore.org/forum/) | Powered by Discuz! 6.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