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看来,鲍辛格的研究可谓批判的民俗学的典型体现。翻检他的不同时期的诸多文章和著述,我们都可以发现一些类似说法,如“民俗学的批判与自我批判”(Kritik und Selbstkritik der Volkskunde)[ix]、“对民俗学的一种批判”(eine Kritik der Volkskunde)[x]、“对纳粹民俗学的批判性阐述是当务之急”(eine kritische Darstellung der nationalsozialistischen Volkskunde ist ein dringendes Desiderat)[xi]、“对批判的社会科学的皈依”(Das Bekenntnis zu den kritischen Sozialwissenschaften)。[xii]鲍辛格对“连续性”(Kontinuitaet)、“非同时性”(Ungleichzeitigkeiten)、“传统”、“沉落的文化财富”(gesunkenes Kulturgut)等德语地区民俗学的基本概念和传统论题都有专门的论述、分析和批判。他的这些研究,均非针对个人的批评或问难,而是从逻辑上客观地分析概念或者冷静地评判问题,也就是实践一种批判的民俗学。在我看来,批判的民俗学实践不一定表现在纯粹理论层面,也可以体现在民俗学的具体研究之中,鲍辛格的民俗学研究正是这样一种把具体与抽象集于一身的批判的民俗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把批判的眼光贯彻到民俗学具体研究之中的做法,难度更大,也殊为可贵。具体而言,我们可以用鲍辛格自己的话来理解“批判的民俗学”的基本含义:即“对通行的基本概念做批判的审查”[xiii]。鲍辛格的许多文章,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而《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一书的研究,也以这样的工作为基础和前提并且始终贯穿着这样的精神。可以说,鲍辛格的民俗学研究自一开始就充满了批判的精神和辩证的锋芒,他要“破”的,不仅是旧命题,而是旧命题的论证;他要“立”的,也不仅是新命题,而是新命题的论证。在鲍辛格这里,“破”与其说是为了更好地“立”,不如说是为了更好地“看”,为了更好地还原并返回实事本身,因为鲍辛格知道,要想看到民间文化的实际存在状况和本质联系,就必须首先破除遮挡视线的一系列屏障,而那些教条的概念和观念正是需要用批判的方式来加以破除的主要“障碍”。
同样,《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处处闪烁着学科反思的睿智,鲍辛格要破静态的二元对立,要立动态的辩证对立。作者在第一章中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消解民间世界与技术世界的对立,因而主要讨论的是都市民俗学或大城市民俗学的问题,这在当时还是民俗学的一个崭新课题。技术不仅创造了新的物世界,也带来了新的社会现实和精神现实。这实际上点明了技术的实质不是工具性,而是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由此改变的人与人的关系。鲍辛格通过大量的实例分析表明,技术不言而喻地嵌入了民间文化,技术的道具和母题闯入了一切民间文化领域;反过来看,技术世界对民间文化也并没有“免疫力”,也就是说,民间文化照样闯入技术世界,造成向古老观念形式的种种“回归”或“退行”。也许正因如此,民俗学者贝恩德·于尔根·瓦内肯(Bernd Jürgen Warneken,1945—)认为,《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也可以叫做“民间文化中的技术世界”[xxii]。但无论怎么说,技术和民间文化都共同构成了人们的生活世界,这大概正是哈贝马斯(JürgenHabermas,1929—)所谓“生活世界的殖民化”(Kolonialisierung von Lebenswelten)[xxiii]的表现形式。鲍辛格指出,“如今,技术展示的恰恰正是单纯民众平常的、习以为常的周围世界,这一事实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技术变成了人的第二自然(zur zweiten Natur)。由此带来了此书的难点:即技术改变民间文化的原因和后果。作者从现象学角度考察民众主体的视域融合,研究旧视域的解体过程和新视域的建立或融合过程,然后分别从空间、时间和社会的层面展开,具体分析民间文化与技术世界相互制约和影响的本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