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本课题得到温纳-格伦人类学研究基金(the Wenner-Gren Foundation for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和美国学术团体联合会(the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2003- 2004年度基金的资助。
【作者简介】
阎云翔,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人类学教授、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华东师范大学紫江讲座教授;
徐大慰,挪威卑尔根大学社会人类学系硕士研究生;挪威( Gunnar H aa land),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
引言
2005年7月11日,在浙江省宁波市桥头堡镇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高中生陈同学看见一些人在围观。他也感到好奇,就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一辆卡车撞倒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外地妇女。那位妇女很痛苦而又无助地坐在地上,肇事司机和围观群众却还在指责她违反了交通规则引起事故。陈同学见此情景,什么也没有多想,就叫来出租车,把受伤的妇女送到当地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到医院以后,他发现卡车司机没有来,那位妇女说她自己身上没带钱,好心的陈同学就替她支付了大约200元的医疗费。陈同学对自己的乐于助人行为自我感觉良好,而后来整个事情的发展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却走向非常糟糕的另一面。
大大出乎陈同学的意料,那位妇女竟然指责他与那个逃跑的卡车司机是一伙的,并要求他再付500元赔偿费。这让年轻的陈同学迷惑不解和惊惶失措,急忙打电话给他父亲,他父亲带着警察赶到医院。陈告诉父亲和警察,说自己只是好心地帮助一位在街上受伤的陌生人,这位妇女却咬定说他是在故意为那个卡车司机开脱,理由是:“如果你不认识那个司机,为什么你要把我送到医院还要付医疗费呢?”包括警察在内,没有人能够反驳她的逻辑。警察让陈同学提供证据,证明他确实不认识那个司机。陈无法证明,最后他父亲不得不又给那位妇女500元钱。
当陈同学回到事故地点取他的自行车时,这个戏剧性的事件又出现了一个大的转折。原来事故现场的一位店主悄悄地记下了肇事卡车的牌照,警察根据牌照找到了卡车司机,卡车司机说他自己随后也去了医院,但是没有找到陈同学和受伤的妇女,就又离开了。经过警察调解,卡车司机偿还给陈同学700元钱并向他表示感谢。尽管陈同学最终被证明是清白的,也拿回了他的700元钱,但他一点也不开心。他说:“帮助别人的时候我没想得到回报,但也没想到会被自己帮助的人诬陷和讹诈!将来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再帮助别人。”(Zheng and Shi 2005)
像陈同学这样的事例,在汉语中叫“做好事被讹”,意思是那些提供帮助的人最后却成了被讹诈的对象。在当代中国做好事被讹诈的事情时有发生,媒体经常会报道与陈同学遭遇相类似的事件,电视节目中往往还会播放更为复杂的故事,有些事情在网络上引起了热烈讨论。在现实生活中,尽管被讹诈的人只是少数,但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做好事被讹既新鲜又充满着道德困扰。
我的研究基于26个“做好事被讹”的个案,其中20个来自媒体报道,6个来自对当事人的采访,[②]就如何看待这些事件我又访谈了38个人,另外还有网上和个人博客中其他人对这种社会现象的评论和看法。一个直接的问题是:这些案例的代表性如何?有必要指出的是,并非每一个“做好事被讹”的案例都会被标题新闻或者电视报道。事实上,就像我自己在访谈中所发现的一样,大量的诸如此类的问题被私下解决。但无可否认,这类事情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才会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成为网络讨论的热门话题。我们没法准确计算“做好事被讹”的实际发生几率。在当代信息社会里,这类事件引起众多媒体的如此关注,可见它们已对普通人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谴责坏人讹诈和表扬好人行善方面,媒体报道和口口相传的影响是积极的。一方面,公开而广泛地反对和谴责讹人者,有助于阻止讹人者的产生。另一方面,这类事件的频繁发生却让人们觉得帮助他人确实有风险,这无形中就会阻止一些人去做好事。尽管做好事被讹的例子是极端现象和罕见,但却是一个不争的社会事实。对这种社会现象的分析,既要放在中国改革开放时代道德变迁的大背景中理解,也为理解当代中国道德实践变迁图景提供实证的和特定的文化实践。
众所周知,中国正处在一个快速的社会转型期,行为规范、道德准则、价值观和对道义的理解也伴随着发生急剧变化,时至今日,却鲜有学者对此进行系统的实证研究。形而上地看,功利主义、物质主义和其他个人导向的价值观的上升,被看做是向享乐主义的道德转型(Ci 1994; Wang 2002)。最近一些关于中国乡村社会生活变迁的研究,尽管不是致力于探讨道德话语和实践,却揭示出令人担忧的道德真空(Liu2000)或自我本位文化的上升(阎 2003)。另外的一些研究则展示了乡村社会传统美德的传承,如对道德责任的强调(Oxfeld 2004)。尽管势不可挡的实用个人主义的影响和对获得物质财富的渴望破坏了社会信任,并致使城市中的人们相互激烈竞争,但是志愿者制度和慈善事业的发展、各种NGO组织的迅速增加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中权利运动的勃兴,表明一种新的超越个人关系的道德思考的出现,以及对没有关系的陌生人的同情和帮助的扩展(参见Chan 2005; Jamkowiak 2004; Li 2006; Linebaugh and Spencer 2007; Thelle 2004; Weller 2005; Wonacott 2004)。关于中国道德风貌的叙述之所以相互抵触,一方面是源于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对特定情况下的道德话语和实践缺乏研究。对做好事被讹现象的分析为理解改革开放时代道德变迁的图景提供了一种新视角,这种变迁呈现出多层面和多向度的特征。
表面上看,“做好事被讹”现象似乎清楚地表明了当代中国社会的道德滑坡,因为同情和互惠的基本道德准则被僭越。受到市场竞争和社会生活商业化的鼓舞,当代中国人对金钱的渴望和对实用个体主义价值观的追求,似乎是导致这种道德滑坡的主要原因,因为这两点在改革开放之前闻所未闻。然而,进一步的考查发现,这些事件背后隐含的意义错综复杂。大多数讹人者是相对贫穷的老年人,她们承受着身体创伤和经济损失的双重压力,所以要竭尽全力地找个人来承担她们的医疗费。当老年人遇到陌生人时,这种寻求补偿的努力就变得没有界限,因为根据传统的道德规范,一个人对陌生人几乎不负有道德责任。老年讹人者与年轻富有的好心施助者之间的社会不平等,更进一步使事情复杂化,受访者的反应和执法者不愿意惩罚老年讹人者的做法都说明了这一点。尽管“做好事被讹”从道德上来说是令人恼火的事,但是通过对各种诱因的全面考量,我们会更好地理解这种事件发生的合理性。
我们再把目光转向“做好事被讹”事件的另一面,就会发现一些积极的道德变迁:第一,虽然从1990年代中期起,“做好事被讹”事件就被广泛报道,也让人们产生了担忧心理,但善良的市民依旧表示愿意帮助遇到困难的陌生人。第二,“做好事被讹”事件的报道,在谴责讹诈行为和提醒人们当心被讹的同时,也传达出爱心和关怀这样的普适性观念,或许这也正说明了为什么许多受访者仍然认为社会上大部分人是好心人。第三,随着越来越多的“做好事被讹”事件被报道,开始出现保护好心施助者的行动,最通常的做法是用网络论坛上公众意见的力量保护好心施助者,比如上文提到的2007年南京彭和许的民事纠纷案件。一些证人也出来证实好心施助者的无辜,比如上文提及到的扬州案例(参见Shen 2007)和哈尔滨案例(Shenghuobao 2006)。
近来的研究揭示出更深远的意义:第一,“做好事被讹”事件的出现是对陌生人在公共场所互动发展的挑战。陌生人互动的发展源于中国社会的快速转型,这种转型是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从阶级标签、户口登记、分配工作单位和看重政治背景的刚性制度,转向人口高度流动、个人自由较少受到限制的制度,即是从封闭社会迈向开放社会(参见Tang和Parish 2000;阎1994)。当前,中国人的道德准则和行为模式滞后于快速变迁的经济和社会结构,这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不管他的道德倾向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都是一个紧迫的挑战。对那些依然嵌入特殊主义的和情景化的道德观念(the particularistic and contextual morality)的人来说,直接的挑战就是要在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络之外培养社会信任,接受某些普适性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既适用于有关系的人也适用于没关系的人。对于那些已经克服对陌生人的恐惧和不信任、实践着新的道德观的人来说,他们与那些固守着情景化道德观的人们互动会困难重重,就像“做好事被讹”事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代际差异在这里起着很大作用。通常来说,在新的城市社区里,老年人对新邻居一开始会表现出冷漠和怀疑,但后来却会和其中的一些人发展出较密切的关系;与此相反,年轻人从一开始就很友好和礼貌,但是他们一直保持距离,很少参与社区事务。在现实生活中,特殊主义的和普遍主义的道德观之间也许并非如此泾渭分明,也不能完全归因于代际差异。同一个人在不同情境下可能采取不同的行为,从中可以发现相互冲突的道德准则,道德变迁的复杂性也给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研究带来挑战。
目前,大多数中国居民是在高度竞争性的市场经济和日益增强的风险社会环境中与陌生人打交道,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市场驱动的现代化方案不仅带来了新的普适性道德观,也带来了对社交形式和集体道德造成威胁的个体主义意识形态。对一己利益和个体满意度的追求,在某些情况下会导致极端的自我中心和反社会行为。在一个现代社会里,所有的人(富有和贫穷、年轻和年老)都不得不依靠多重道德资源来为自己营造一个宜人的社会环境,这些道德资源包括个体的特殊社会网络、婚姻家庭、社会主义的或者宗教般的兄弟之情、平均主义和公平、个体主义以及公共精神的复苏。这些系统并不都是相互排斥,而是常常被允许同时出现,或以一种新的出乎意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做好事被讹”事件不仅凸显了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些道德冲突和张力,而且揭示了处理这些事件的一些新的道德方式。
第二,最近的个案研究表明,年轻的好心施助者所践行着的新的普适性道德具有个体主义的特征。当代的好心施助者做好事完全出于自愿而不期望官方的认可或表彰。强调集体道德则会牺牲个体性和个体权利,一个道德的人被定义为无私的、愿意为群体(家庭、社区或国家)利益牺牲个人利益的人(参见Ci 1996; Madsen 1984)。在改革开放时代,传统的自我牺牲的集体道德被一种新的权利和自我实现的个体道德所代替。例如,当被问及为什么帮助一个陌生人时,好心的施助者常常回答是出于“同情”,“能够帮助别人觉得很开心”,或者是“我们都是人,应该互相帮助”。在26个案例、所做的访谈以及所研究的网络资料中,绝无一人提到集体道德准则。与此相同,2008年5月奔向四川地震灾区的年轻志愿者们也提供了高度个人化的理由诠释他们的行动,相当数量的人特别指出,帮助他人使自己的生活更加有意义(Cha 2008)。普适性道德准则的盛行反映了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特征,这是一个博大而重要的主题,限于篇幅,在这里不能详述。
第三,就像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样,中国的道德图景经历了一个多向度的变迁过程,而不是直线发展,因此,道德话语或实践的任何具体变化都应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进行研究。如前所述,关于如何评价改革开放时代的道德变迁,中国学者没有达成共识,主要因为他们各自的研究都关注于某个特定时段社会生活的某一个特定领域或者某一个特定群体。例如,Ci Jiwei和Wang Xiaoying主要关注道德话语变迁,强调责任道德观的消解和集体价值观的滑坡,却忽略了强调个人权利和自由的一种新的道德准则的兴起(Ci 1994;以及Wang2002)。相比之下,Hok Bun Ku指出村民在对抗房地产开发商中发展出一种新的权利道德,却忽视了随之而出现的道德责任的滑坡(2003)。在我自己的研究中,我更关注私人生活领域的道德变迁图景,而很少探讨公共生活领域所发生的道德变迁(阎2003)。为了论述传统价值观和道德规范的延续性,Oxfeld引用了许许多多关于村民如何牢记和回报恩惠并视为社会和道德双重债务的例子(2004)。Jankowiak(2004)关注城市里积极的道德变迁,例如律师的职业声望日益上升,因为他们被当作追求正义的人,还有越来越多的个人行善和捐赠,以及居民广泛地参与社区事务——他称之为“伦理的民族主义”(ethical nationalism)。然而,所有这些积极变迁的同时也伴随着社会信任危机(参见Peng 2003;Wang和Liu 2003,以及Zheng 2002)。
道德变迁的复杂性也体现在微观层面,甚至在同一个人身上(Chen 2006)。1990年代早期,以山西二个村落的民族志研究为基础,刘新得出结论:“在1990年代,公共生活中道德经济的缺失和法制外道德空间(moral space at large)的出现,成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的决定性生存条件。”(刘新2000∶183)自从1980年代早期就在同一个城市进行参与观察,在纵向调查资料的支持下,Jankowiak强调“法制外道德空间”(用刘新的概念)的积极发展,将这种新的道德界限的扩大主要归因于市场经济和社会互动范围的扩大。自相矛盾的是,“导致人们盲目追逐一己私利而不考虑他人利益的推动因素,也正是促使道德界限扩大和推进公民行动主义的因素。”(Jankowiak 2004∶205)在同意这些洞见的前提下,我想补充一点,这种新的道德空间的建构或扩大是多层次、多向度的,对于不同群体的中国人有着不同的结果和意义。中国社会目前正经历着一个没有明确方向的快速转型,所以存在许多可能性。因此,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来归纳道德变迁的图景都为时尚早。现在需要做的是更多的深度研究,这将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道德变迁图景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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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Zheng, Y. F. 2002. Xinren lun (On trust). Beijing: Zhongguo guangbo dianshi chubanshe.^NU1
文章刊于:《民族学刊》,2010年,2期
[①]英文版载于《社会人类学》杂志17期19-24页(Social Anthropology, 2009),译文标题有所更改中文正文文字有个别删减。这篇文章的早期版本在2007年中国南京大学主办的中国研究国际会议、英国汉学协会(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Chinese Studies)2007年会、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发表,感谢这些会议的参加者对本文提出的有益评论。我还要特别感谢Arthur Kleinman, Frank Pieke, Charles Stafford, James Watson,以及英文原稿的匿名评审者,他们对本文也提出了有价值的批评和建议。
[②] 本文所选用的案例都是给出最终结论的,即好心施助者是无辜的,有的是目击证人证明,有的是原告方撤诉,有的是找到了真正的肇事者。有些悬而未决的案例未采用,如南京2007年彭先生与许女士的案例(下面注释有更详细介绍),尽管公共舆论大多支持彭是好心施助者,但他是肇事者的可能性还是存在。这样的案例本文没有采用。
[③] 访谈,北京,2006年7月18日。
[④] 20多家报纸报道了该事件,大多批评法庭裁决。网上讨论也几乎全部批评法庭裁决。公共舆论压力迫使法庭二审时重新考虑其裁决。双方最终达成庭外和解。当媒体采访彭先生,问他为什么接受调解时,先前高调的彭先生说他不想说什么,只想尽快结束整个事件(Suo 2008)。
[⑤] 有三个美国学生在不同场合告诉过我,他们的中国朋友告诫过他们不要在街上帮助陌生人,以免被讹。
[⑥] 访谈,上海,2007年7月8日。
[⑦] 在他有名的互惠类型的研究中,萨林斯指出,在许多简单社会中,道德也与互惠一样呈扇形结构,随社会距离的远近而变化(Sahlins1972∶196-200)。美拉尼西亚社会中的情景化道德与当地以关系界定的人观有关(Barker 2007)。
[⑧] 截止2008年7月初,有25万名志愿者涌向四川,大部分都是80后出生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