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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日落渡 [打印本页]

作者: 碧涛    时间: 2013-11-10 09:49     标题: 日落渡

云南边上】日落渡
作者:雷平阳
2013-11-07 19:23:49 来源:南方周末

(何籽/图)
标签日落渡田野调查供销社
在大江掉头的地方,往往都会形成滩头,滩头上往往也会也一个个古老的村镇。澜沧江劈山剁岭,但也有臣服于哀牢山或无量山的时候,甚至于在狮子山这座小山的脚下,它也难以击垮铜墙铁壁般石崖,只好掉头向南。因此,在狮子山的对岸就有了芭蕉滩,芭蕉滩上就有了一个名叫日落渡的村庄。

村庄叫做日落渡,不是说这儿是太阳落下的地方。村庄以前没名字,抗战时西南联大偏安昆明,学校曾派遣了一批学生到思普地区搞田野调查,写出《水摆夷风土记》的姚荷生便是其中一员。其中另有一位,只身来到日落渡,见这儿四面崇山阻隔,沧江水急,远听不见战乱的炮声和啼哭,近看不见邻村的炊烟和人影,几十户人家或耕或渔或猎,芭蕉和竹林丛中,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所谓田野调查,听一些操着晋地方言的老人说来说去,除了祖上搬迁之路的迢遥艰辛有些意思外,其他就平平无奇,这人心想,就此作文,断然有仿制《桃花源记》之嫌,且新意全无,便没了著文之心,整日与村民饮酒、唱歌、跳舞。逢到他唱歌时,就将清光绪三十三年学部图书局印行的初等小学乐歌教科书上的《击壤歌》一唱再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唱得多了,村民就知道“日入”即“日落”,有太阳回家的意思,晋人流落边地,内心思故土,一伙人酒桌上议过,就把村庄取名日落渡。

日落渡至今也没通公路,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一天,急匆匆来了一群人,又是人口普查登记,又是访贫问苦,又是村庄的发展规划,弄得日落渡沸腾了好久,差点难以重归平静。这群人走后半年,又来了一些人,放下斧头、砖刀、锯子和墨斗,就号召全村人去山外背水泥和砖头。水泥和砖头背回来,根据那群人的头头的命令,全村人又摆渡上了狮子山,取石的取石,伐木的伐木,弄回了无数的石头和原木。最后,经过一个月的繁忙施工,在村子中央的平地上,建起了一幢砖混结构的大房子。房子落成,一阵鞭炮,匾上的红布掀开,上面的文字是:日落渡供销社。

有了供销社,哈尼人李海明,也因此从县供销社被派到了日落渡来当售货员。那时的日落渡属边境地区,为防止国外不良势力的渗透,组织上还专门给猎人出身的李海明配了一支老式步枪。有些乡下人到城里工作了,如果组织上想让他再回到乡下去,不给个官职,那肯定很难做通他的思想工作,李海明不一样,他把县城当监狱,一听让他来日落渡,高兴得向供销社主任,又是敬烟,又是鞠躬,嘴里千恩万谢。从小在山水间成长,狩猎、喝酒、游荡,山水是他的生死场啊。于是,调令一下,经过短时间的扫盲班培训,李海明扛着步枪,神采飞扬地就来到了日落渡。他一来,组织上安排,盐巴、散装白酒、煤油、香烟、布匹等一系列日用和农用物资,也随之人背马驮,源源不断地运抵日落渡。这些东西货柜上一陈列,流光溢彩,日落渡人便排着队来参观,李海明便得意洋洋地向人们讲解手电筒、刮须刀和香皂牙刷等稀罕之物的用途和使用方法。听到人们啧啧有声,他就从坛子里打出几斤白酒,叫人们尽情地喝。人们喝醉了,就在供销社的门前倒头便睡或又唱又跳,醒了,又接着喝,无休无止,比过年还兴奋、还热闹。

这种生活正是李海明想要的。到县供销社工作以前,他本来是哀牢山上的一个猎人,无羁无绊,自在得像一朵封建社会时代的白云。有一天,他在山上发现了一头虎,便一路跟踪,几次想射杀,都不是良机。没想到,这只老虎路过一座村寨的时候,村边的山路上,迎面就碰上了两个刚到村里来搞宣传的工作队员,两个人吓得浑身瘫软,老虎一跃而上,将其中一个咬成重伤,叼起另一个就往山林里走。老虎的身子刚刚进入林中,李海明的枪响了,虎头开花,一击毙命,嘴上叼着的人掉在了地上,半天才苏醒过来。为此,李海明被授予了“打虎英雄”称号,出席了在昆明召开的一个表彰大会。摘掉胸前的大红花,猎人李海明摇身一变,成了县供销社的保卫干部。

那时候,同村的人都替他自豪,他一个小阿妹,还特意给他亲手缝了一套新衣服,山一程,水一程,送来县城来,而他似乎也从人们的掌声和笑脸中,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生活的滋味。特别是给他授奖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领导,听说是位将军,拍着他的肩,亲切地跟他说:“你这个小鬼,是当代武松啊,比我年轻时强多了,我只是杀了几个人,你却把老虎杀死了,好好努力,继续为人民杀老虎,如果杀得多,我亲自来看你,继续给你发奖状……”一席话听得李海明热血沸腾,还以为到供销社工作,任务就是继续杀老虎。杀老虎,每月又定期可以领钱领粮票,何乐而不为?

殊不知,到单位一报到,领导说,他的任务不仅仅是杀老虎,平常就是坐在大门边的值班室,有人来,就问问,防止有坏人破坏正常的革命秩序,当然,如果供运科要往边远的基层供销社送货物,他就去护送,护送途中如果遇到老虎,杀上几只也不是不行。可是,几年下来,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值班室,供运科送货,叫的人工都是些与他同样出身的人,根本用不着他去护送,他想去,那些人晃晃手里的猎枪,说不用,他也就不好再坚持。

请日落渡的人喝酒,第一个月份,工资领下来,李海明便如数结清了。几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国家的财产是国家的,只有国家一定要给他的,那才是他可以自主支配的。而且,开始的时候,热情好客的日落渡人请他去家中做客,不管吃好吃坏,他都按政策规定执意要付相应的费用,有的人家勉强收下了,有的人家男主人红着脸,大声地吼:“李同志,如果你要这样整,老子以后再也不去供销社,也请你从老子家的门洞滚远点!”李海明隐隐觉得政策规定也太不讲人情了,而且也不符合哀牢山千年不变的山规,不像老子李海明行事的风格,于是,同样红着脸:“你吼个逑,不收就不收,你以后去供销社,饼干、花生下酒,老子也免费!”胸脯咚咚咚地拍,豪气干云。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也果然像李海明自己所言,村里人到供销社去饼干、花生下酒,统统免费,供销社成了日落渡人的公共场所,大事小事几乎都要在供销社的酒会上议过才算事。村里有个人叫刘高,上过几年学,有次与李海明讨论什么叫共产主义,李海明酒多了,说共产主义就是说,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人民想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刘高就说,比如酒、红糖、白布,都可以拿了就走?李海明点头称是。

那时候的管理工作据说比较严格,但在山高皇帝远的日落渡,很多事就不一定了。再说供销社的任务不仅仅是销售,他的另一个任务是把销售回笼的资金,再来收购各种山货药材和土特产。有时候人们甚至可以在相同的价位上,登记后,以物换物。也就是说,在日落渡供销社,李海明的任务是将源源不断地送来的日用品售出,然后回收干竹笋、茶叶、葵花籽、鱼干、杜仲之类,收支是否平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账目清楚就可以了。在扫盲班上,李海明学过一些账目方面的知识,但远远不够用,他想过请刘高来帮自己,刘高也曾毛遂自荐,不过,他还是决定自己的事就由自己做,就算做得像天书也不麻烦别人。

事实上,李海明的账本也果然做得像天书,比结绳记事强不到哪儿去,更过分的是,记一段时间,记烦了,他干脆就不记了。有人来买布,说家里老人死了,等着做寿衣,但钱要等春茶上市,他挥挥手,叫那人记得一定要还上;有人来买针线之类的小玩意,说赊着,他更是不以为意,一杯酒下肚,谁买谁赊,脑袋里全变成一团乱麻,哪还记得清楚。不过,民风并不油滑的日落渡,绝大部分的人,赊的账,总是会还上的,还的时候一般还会对李海明深谢有加。

要命的是,每天都有人聚集到供销社来,酒一喝起,就没完没了,喝到兴奋处,岂止饼干花生,很难卖出去的各种罐头,收购进来的鱼干、葵花籽、火腿,什么都可以拿来下酒。地上的花生壳、糖果纸、葵花籽壳堆了一层又一层,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有下沉之感。半年后,县供销社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发了那么多货过去,没有返款,回收的山货也少得可怜,就叫了一个干部到日落渡来看看。日落渡不通电话,那人上了门,半醉半醒的李海明才知道单位上来人了,心头一虚,操起床边的步枪,就把那人逼到了门外。

坐在供销社的门前,可以看见白光闪闪的澜沧江。这条大江的两岸缅寺林立,由此被人们称为穿着袈裟的江。可是,在日落渡一带,岸边没有缅寺,没有小和尚黄色的队伍,江只是流水的槽道,岸只是石头、竹子、芭蕉、庄稼和荒草,密实而又漶漫地遮蔽的土地。李海明把县上来的人逼出来,突然把枪一丢,对着大江跪了下去。县上来的人,胸前没了枪管,发白的脸庞渐生红色,但还是一个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县上去了。李海明跪了一阵,站起身来,供销社的门都没关,就去找刘高。他想让刘高帮帮他,把供销社里的东西全部分给日落渡的人们。刘高不敢帮他,他就一个人干,认真地将东西分成几十份,当天夜里,散发到了每户人家的门口。第二天,县供销社和公安局的人都来到了日落渡,供销社却人去楼空。李海明散发的东西,一一交还回来,李海明和步枪却下落不明。多年后,有人说在哀牢山上看见过这个人,狩猎为生;也有人说这人去了缅甸;最可靠的说法,那晚的后半夜,澜沧江边上传来了一声枪响,李海明肯定是自杀了,被江水冲到大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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