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格尔茨式的话来说,费先生在半个多世纪中面对的问题和困惑可称为confusion of tongues(语言混乱)[7].格尔茨在“地方性知识”一文中更有针对性地用confusion of legal tongues(法律的语言混乱)[8],指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第三世界发生的“业已确立的正义观同从外部引入的、更多反映现代生活方式和压力的正义观之间的紧张。”当代人类学文化解释的任务就是要将这种“语言混乱”,以厚度描述的方式呈现出来。[9]在指出费先生的困惑与格尔茨之语言混乱相契合时,我想表达的是:费先生所自觉的困惑正是中国社会科学数代学人的“深度困惑”,是站在新世纪之初的我辈必须直面的问题。这些问题可以概括为:如何为那些具有地方公正性的“法”找到一种能与“现代司法”相互兼容的空间?如何找到一种知识论,从而能够解释那些被视为与实证主义传统的社会科学相“悖”的中国经验和智慧?
法律“事实”与规范问题:整体论之必要
格尔茨在“地方性知识:法律与事实的比较视野”一文中,也讲了一个故事——“雷格瑞的麻烦”。它类似于费先生《乡土中国》中的故事。这个故事描述巴厘地方一个叫雷格瑞的人因妻子跟别人走后而“发疯”。雷格瑞在失妻之后,拒绝承担应该承担的村落公共责任,最后遭到村落社区驱逐。格尔茨借这个故事向读者展示一种不同于西方社会法律秩序的“法律意识”。格尔茨意在证明这是一种与西方法律同样具有真值性的东西。但格尔茨认为,虽然这件事体现出那个地方确实存在着一种强有力的法律意识,但如果以传统“法律人类学”(legalanthropology)或“法律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law )的方式来理解以上故事中的“法”,则会不得要领。那种通常为法学家的法律人类学所用的“法律制度和结构”比较、实然/应然模式比较,或法律的人类学的过程比较,等等,都显得甚无解释力,其结果是无从理解这一个案之意义或“真”。格尔茨认为,只有通过关注巴厘人的“世界看法”(world versions)、“生活样式”(formsof life )、“认识”(epistem és )、“感觉贯联”(Sinnzusammenhange )、“认知系统”(noetic system )等的解释,才能理解那种法律意识。[10]
麦克道威尔的观点集中在他1994年出版的名为Mind and World(中文版译作《心灵与世界》)的书中[57].麦氏所指的两种对立立场即“所与神话”(mythof given)[58]和“融贯论”(coherentism )[59],与上述社会科学内的对立立场及其摆荡是相对应的[60].麦氏认为戴维森的整体论也没有解决这一根本问题,因此最后还是会落入自说自话的困境。麦克道威尔“诊断”出以上对立立场及其摆动的病根在于双方都默认一个深层的预设:理由逻辑空间和因果逻辑空间之间有明确疆界。麦氏的做法则是消除这一预设,以理由空间无疆界的说法代之。
[12]詹姆斯。鲍曼从“后经验主义”视野,对格尔茨的整体主义文化解释做过界说。参见James Bohman,New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Problemsof Indeterminancy ,Cambridge:The MIT Press,1991.后经验主义是指自蒯因以来,基于自然主义大前提的哲学路线。一般认为1950年代初,蒯因的《经验论的两个教条》的发表是一个标志。
[13]传统的整体论即强调“功能”的整体主义。拉德克利夫-布朗对人类学功能主义整体论的定义如下:“新人类学将任何存续的文化看成是一个整合的统一体或系统,在这个统一体中,每个元素都有与整体相联系的确定功能。”(参见拉德克利夫-布朗:《社会人类学方法》,夏建中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67页)这种整体主义被认为已经基本上被抛弃。理由之一是“虽然重要但太过于理想化而不可能实现”,因为“你不能样样都看,事事都想。”(James L.Peacock,The Anthropological Lens:Harsh Light,Soft Focus ,New York :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86)。此外,对传统整体论的批评主要来自方法论的个体主义视角(参见奈杰尔。拉波特、乔安娜。奥弗林《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关键概念》,第215-222页)。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这里谈到的格尔茨(其实来自维特根斯坦哲学)式整体论外,也应该看到路易。迪蒙(Louis Dumont)基于涂尔干和莫斯观点的整体主义自1980年代以来影响日盛(Thomas Hylland Erickson ,Small Places,Large Issues :An Introduction to Social and CulturalAnthropology Second Edition ,London :Pluto Press,2001,pp.147-148)。
[17]他们的有关作品是:蒯因:《从逻辑的观点看》,江天骥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19-43页;D.Davidson ,Inquires into Truth and Interpreta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84);唐纳德。戴维森:《论概念图式这一观念》,载陈波、韩林合主编《逻辑与语言——分析哲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5年,第557-577页;John McDowell ,Mind and World (with a new introductio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苏珊。哈克(Susan Haak):《证据与探究:走向认识论的重构》,陈波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 ):《理性、真理与历史》,童世骏、李光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
[25]James Bohman,New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Problems ofIndeterminacy ,p.116.
[26]Davidson :Radical Interpretation ,in Inquires into Truthand Interpretation,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5,pp.125-139;Bohman,New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Problems of Indeterminancy,p.113,p.125,pp.251-252.
[30]Donald Davidson:Radical Interpretation ,in Inquires intoTruth and Interpretation,pp.125-139.
[31]Donald Davidson,Radical Interpretation ,in Inquiries intoTruth and Interpretation,p.137.对戴维森施惠原则的解释可参见David B.Wong,Where Charity Begins ,paper for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on Philosophical Engagement :Davidson ‘s Philosophy and Chinese Philosophy,Beijing ,China,June 8-9,2004.
[32]参见Donald Davidson :Radical Interpretation ,in Inquires intoTruth and Interpretation,pp.125-139;由于施惠原则具有这样的含义,因此罗蒂用“直率的种族中心主义”(frank ethnocentrism )来界说这种理解的“施惠”状况。但是戴维森及其追随者对罗蒂的解释并不以为然(转引自Bohman,New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Problems of Indeterminancy ,p.113,p.250)。
[33]Bohman ,New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Problems of Indeterminancy,p.133.此外,约翰R.波林和皮特G.斯特拉姆伯格(John R.Bowlin Peter G.Stromberg)在一篇文章中也引用戴维森的观点,对拉宾诺的怀疑论进行了反驳。(见Bowlinand Stromberg ,“Representation and Reality in the Study of Culture”,American Anthropologist ,New Series ,Vol.99,no.1(Mar.,1997),pp.123-134.
[34]Bohman ,New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Problems of Indeterminancy,pp.113,125,251-252;关于戴维森施惠原则的问题,参见郑宇健:《对于规范性的戴维森进路与跨文化理解的陷阱》(Davidsonian Approach to Normativityand Limits of Cross-cultural Interpretation ,paper for InternationalConference on Philosophical Engagement:Davidson ‘s Philosophy and ChinesePhilosophy,Beijing,China,June 8-9,2004)。
[35]此为德语“天在下雪”之意。
[36]戴维森:“行动、理性和真理”,第87-88页。
[37]Davidson ,“Mental Events ”,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 ,Oxford:Clarendon Press,1980,pp.207-227.
[38]这是在博曼(Bohman)意义上的“弱整体论”。见Bohman,New Philosophyof Social Science :Problems of Indeterminacy,pp.113,125,251-252.
[39]如克拉潘扎诺对格尔茨的批评。他以格尔茨的巴厘男人的深层游戏——斗鸡个案一文为例,指出格尔茨的阐释的问题包括:其一,以西方式的理性(体现为西方悲剧观)来阐释巴厘男人的斗鸡;其二,将个别巴厘人的行为和感受阐释为整个民族的主体性。(Vincent Crapanzano,Hermes ‘dilemma :The maskingof subversion in ethnographic description ,in James Cliford and GeorgeE.Marcus (eds.),Writing Culture: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p.72and p.74.)
[40]罗蒂:《哲学与自然之镜》,第440页。
[41]我注意到追随蒯因、戴维森和普特南(也包括另一重要哲学家塞拉斯(Wilfrid Sellars ))的美国法哲学家朱尔斯。L.科尔曼(Jules L.Coleman)的重要著作The Practice of Principle :In Defence of a Pragmatist Approachto Legal Theory (2001)(《原则的实践:为法律理论的实用主义方法辩护》)已经被翻译成中文出版。科尔曼的书充分体现了新实用主义整体论如何被贯彻在美国法律,例如侵权行为法的实践中。我赞成该书翻译者丁海俊的以下说法:这本书应该对中国的法理学者“打通道德与法律任督二脉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参见科尔曼《原则的实践:为法律理论的实用主义方法辩护》(丁海俊译,法律出版社,2006年)。
[61]John McDowell:Mind and World ,op.,cit.,p.xx.麦克道威尔的第二自然之说与皮埃尔。布迪厄的“习性”(habitus )概念相契合。布迪厄关于习性如是说:“条件制约与特定的一类生存条件相结合,生成习性。习性是持久的、可转换的潜在行为倾向系统,是一些有结构的结构,倾向于作为促进结构化的结构发挥作用,也就是说作为实践活动和表象的生成和组织原则起作用,而由其生成和组织的实践活动和表象活动能够客观地适应自身的意图,而不用设定有意识的目的和特地掌握达到这些目的所必需的程序,故这些实践和表象活动是客观地得到‘调节’并‘合乎规则’,而不是服从某些规则的结果,也正因为如此,它们是集体地协调一致,却又不是乐队指挥的组织作用的产物。”(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80页)。
[65]Jules L.Coleman :The Practice of Principle:In Defence ofa Pragmatist Approach to Legal The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5-6.
[66]Ibid.
[67]关于延伸个案方法,参见朱晓阳《延伸个案与一个农民社区的变迁》(《中国社会科学评论》,第2卷,法律出版社,2004年)。迈克。布洛维试图将以上延伸个案原则发展成一种具有知识论意义的方法论。布洛维认为延伸个案方法模仿一种反思性科学模式。这种反思性科学模式与实证方法相反,将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主体间性视为基础。布洛维认为延伸个案方法可以与实证方法互相补充其不足(M.Burawoy,The Extended Case Method ,Sociological Theory,vol.16,no.1(March 1998),pp.4-33)。
[68]有关这一方法论进路的论述,参见Tim Ingold,The Perception of theEnvironment :Essays on livelihood ,dwelling and skill ,New York:Routledge,2003;此外还可参见John Gray ,Open spaces and dwellingplaces:Being at home on hill farms in the Scottish borders,in In S.Low D.Lawrence-Zúňiga (eds.),The Anthropology of Space and Place:Locating Culture ,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2003,pp.224-244.
[69]英戈尔德的栖居进路除了基于海德格尔的“栖居”论外,还吸收了詹姆斯。吉布森(James Gibson)的生态心理学(ecological psychology )和梅洛。庞蒂的现象学等成果。(参见Ingold,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pp.157-171.)值得指出的是:英戈尔德强调其栖居进路的一个预设是:个人(person)与有机体(orgnism )根本就是二而一的东西。因此可以将研究有机物的规范,如动物最佳觅食方式(即optimal foraging theory )与经济理性类比。
[70]Ingold ,Dwelling ,in 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 ,op.cit ,p.153.如同延伸个案方法一样,栖居进路强调“实践”这一特征。栖居进路的实践观是与1980年代以来的实践理论相一致的。
[71]Ingold ,Dwelling ,in 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 ,op.cit ,p.154.
[73]例如英戈尔德强调的是人的知识的非表征性(或栖居性)或“前客体性(pre-objective )”,因此他所论证的是“概念内容”与非概念内容——感官材料——的同一,而不是概念内容如何从外部施加于人的印象。他将这种研究方式称为“感觉生态学(sentient ecology)”。在此他强调人与有机体的同一和两者之间无疆界。(参见Ingold,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pp.13-26.)
[74]Geertz ,Local Knowledge:Fact and Law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in C.Geertz,Local Knowledge,p.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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