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在半个世纪之前,英国的人类学家、伦敦经济学院人类学系的掌门人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曾经专门撰文《社会人类学的中国时代》(A Chinese Phase in Social Anthropology),并在1962年10月30日“马林诺夫斯基纪念讲座”上宣读。①后来一直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件事才真正为中国的人类学家费孝通所注意并论及,这一方面借助一些研究者对于以弗里德曼为代表的一批西方汉学人类学家的详尽介绍②,由此而使得费孝通能够具体地了解到这一学科在他1939年离开英伦以后,或者更为确切地说是1949年以后西方发展的背景;而另外一方面,凭借他对英国人类学理论和思想脉络的熟悉以及自己在中国从事实地研究的具体体验,费孝通敏锐地注意到了“A Chinese Phase”这个英文词组,并直接将其翻译成为“中国时代”。③这也许是费孝通内心所期盼已久的一个翻译。与此同时,费孝通站在一个中国学者的立场上,借讨论自己成名之作《江村经济》的机会,专门回应了弗里德曼在其论文中诸多对于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中国村落研究的评论。
如果说,陆地的边疆或海洋是中国意识所设定的一处自我的边界,那么,它同时还是借此而达成与异族以及异文化相互沟通的孔道,大凡交通史,必要触及到这两个方面的问题。陆地的交通明显地体现在由德国人李希霍芬(F. von Richthofen)在1877年最早提出的“丝路”上,它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搭建起了一个东西方交流的孔道。81在这条沉淀着不同文化及其物质文明的通道上,不同文明和文化之间的交互影响成为其比较突出的特征。我们由此而注意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使这条横跨欧亚大陆的孔道持续地维系下来的基础,除了有不同的国度里面的人们有各自在物品上的实际需求之外,更为重要的在于这种物品很多都是奢侈品,比如在丝绸之路最为鼎盛时期的唐元宋诸朝,在与中亚阿拉伯世界的大食的往来贸易中,“大食在中国贩卖的商品,历来以香药、犀(角)、象(牙)、珠宝为主,宋代尤以香料贸易为盛……各种奢侈品大量输入”。82
而中国意识里的天下观念,是使得这样一种文明得以保持,同时又能包容其他文明的观念基础,中国儒家文化里所强调的和而不同,恰是在这个意义上才能体现出其自身的文化价值,而离开了“天下”这一更具包容性的观念,其存在便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这种天下的观念大约自周代已经形成,它建立在周克商以后以周人的“天”对商人的“帝”的取代和改造,在这一过程中,“天”变成是一种宇宙观而在周的统治者的观念里构成了一种周天子的权力得以实行的现实统治合法性的基础。92由此才衍生出来后来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下观。这构成了后来中国意识里想象自身的基础,“天下”观念构成了中国意识里最大的一个世界,它的范围无边无际,它的关系平等且兼容,即《论语·颜渊》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果天下是中国人观念中最为广袤的一个世界,那么其背后的意义依旧是中国意识早熟中的“天下”,因为在中国意识之中,“天”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和极具包容性的构成要素,可以说,离开了“天”及其衍生出来的文化意义是无法理解“中国”这个极具文化意义上的国家观念,因此也就更无法理解超越于皇权之上的抽象的“天”的运行以及国家制度设计之间连带性的关系。而“在天之下”(under the heaven)就是一个极具本体论意义的对于世界的构想,它不是那种简单的边缘对于中心依附的主从关系,而是强调从天人感应到天人合一的相互依赖的“和”的观念,它强调理想意义的“和”,但又并不以同质化的各个独立的个人为第一判准,这是在一种多样性前提下的对于一体的和谐的追求,这种和谐观念的背后乃是一种自然的秩序,这一点甚至成为了中国传统法律文化中最为核心的价值评判标准。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