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也可以把霍布斯鲍姆在2002年出版的自传Interesting Times当作他有关20世纪的另一部著作。在这本精彩纷呈的回忆录里,霍布斯鲍姆从个人角度描述20世纪如何成为人类历史中最特殊也最令人恐怖的时代。这部自传堪作他“时代”系列的第五部。自传的全名是Interesting Times: A Twentieth-Century Life。霍布斯鲍姆在解释为什么要用此一书名时写道,他的灵感来源于中国的一个古老咒语。该咒语认为,有趣的时代总是有悲剧及动乱的成份。因此在他看来,这一书名可以很好地概括20世纪对其个人及其作为职业历史学家的双重魔咒的含义,这也是本文为什么用宿命作为切入点的主要动机。诚然,这里霍布斯鲍姆是诚实的。作为一个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从个人角度他无法对20世纪的历史作一客观解释。但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专业历史学人,他又必然面对及审视伴随这一世纪而来的各种各样的残酷历史及现实,并加以学术判断。霍布斯鲍姆的纠结及矛盾心理甚至宿命由此而生。在撰写自传时,尽管他已八十多岁,他仍无法完全超越自我,超越自己的政治,公正全面地解释这一既属于他本人又属于人类的时代,以及两者之间的冲突与矛盾。这难道不是宿命吗?
二
纠结也好,宿命也好,不幸也罢,霍布斯鲍姆并未因此出世或怨天尤人。他是一个善于积极入世并生活得多姿多彩的人。他一生寄情山水田园风光,喜欢电影,喜欢飞鸟,大有“天高任鸟飞”之概。他一生写了四十多本书,其中不少属于有关当代政治、文化的分析及社论。他是著名的Past and Present杂志的长期编辑及撰稿人。他还是文艺社团的发起人,并经常出现在各种媒体的采访中,侃侃而谈,说古论今。他也喜欢同三教九流各种人士交往,如政治上极其保守的历史学人Niall Ferguson就是他的朋友之一。他也喜欢喝酒,英式果酒(sherry)、 威士忌等都是他喜欢的杯中物。
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对各地革命情有独钟,关注有加。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即2011年,中东发生了“阿拉伯之春”,不少国家爆发革命。霍布斯鲍姆当然为之激动,为之欢呼,认为这些革命让他想到1848年的欧洲政治巨变,且有不少相似之处。他认为“阿拉伯之春” 如19世纪中期的欧洲革命一样,也是中产阶级成为革命的主要推动力。作为人,霍布斯鲍姆在年轻时就对革命运动非常积极,把参加群众集会同性爱相提并论。他曾公开声称,除性爱之外,只有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才能让他达到身心俱悦的极度兴奋的地步。霍翁终其一生孜孜于改变世界,并非满足于躲在书斋撰写历史,而对自己创造历史心向往之。他在去世前一年出版的一本书的书名就叫《如何改变世界: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的故事》(How to Change the World: Tales of Marx and Marxism)。如果2011年他再年轻一点,他也许会立即背起行囊奔向中东,加入群众抗议示威之列!他甚至在临死前告诉同样也是历史学家的英国人Simon Schama 说,希望死后人们会这样记住他这个人:“这是一个始终高举红旗并不断挥舞的人。尽管他只不过写了几本读起来趣味盎然的好书,他还是有所建树的。”
霍布斯鲍姆多姿多彩的人生经历及心路历程,还体现在他一生十分钟爱爵士乐以至于达到痴迷的地步。大概孔子所谓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但此君可以达到一辈子“不知肉味”的境界!他爱听爵士乐,还化名长期在杂志上撰写爵士乐评论,并出版爵士乐评论专著。其见解独到,甚至使作为行家里手的专业乐评人都对之赞赏有加。有趣的是,此老对爵士乐感兴趣之初还有一番悲催过程。他年轻时自认长相奇丑,无法吸引异性。他曾在日记中这样描述19岁时的自己:个高,奇丑,无道德心,极其自私,虚荣且办事猥琐,不光明磊落,生性胆小怕死。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这样的人走上江苏电视台的“非诚勿扰”节目征婚的话,24位佳丽恐怕会马上全部灭灯的。为了弥补自己貌丑及减轻对异性无魅力的痛苦,霍布斯鲍姆发现了爵士乐,感到爵士乐能帮助他缓解因性冲动而带来的身心煎熬,从而可以寄情于音乐而忘却自己是可怜的无异性问津的“丑小鸭”。等到他后来超越了自己因长相丑陋及缺乏对异性吸引力而自怨自怜的境界后,他发现爵士乐仍然与他的政治理念相吻合——因为爵士乐是大众文化的音乐体现,从而一生乐此不疲。读者诸君如对霍布斯鲍姆的爵士乐观点感兴趣,可以阅读他的《爵士乐境界》(The Jazz Scene)以及1998年出版的《不平凡的人,抵抗运动及爵士乐》(Uncommon People,Resistance,Rebellion and Jazz)这两本书,感受他的独到意境及音乐领悟力。
在如此诸多的不利条件下,霍布斯鲍姆最终还是成功了。他成功的要诀可能有三:一是多出书。他一生出版了近四十本书。但多出书并不意味着成功。美国老左派史学家Philip Foner(为目前任教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著名美国史学家Eric Foner的伯伯),一生出书近百本,却生前名不彰,死后也名不显。国内不少学者全集选集卷帙浩繁,除灾梨枣外,究竟又有多大学术价值及影响?所以霍布斯鲍姆的第二个要诀就很重要了,即要出好书。霍布斯鲍姆的“时代四部曲”,加上他的自传则为“时代五部曲”,部部皆精品,产生了巨大影响,属于“藏之名山”之作。连在政治上与其有水火之分的保守历史学家Niall Ferguson(现为哈佛历史教授)也在霍布斯鲍姆去世后撰文写道,其“时代”系列是任何有兴趣研究近代史的人的“入门必读书”,并称霍布斯鲍姆为“一代真正伟大的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的第三个成功要诀是长寿。如果前两个要诀可以通过个人的努力实现的话,这第三个要诀则要看上帝的旨意了。看来上帝对这位共产主义者不薄。他活了95岁。更重要的是,他直到去世,除行动不便外,思路仍十分明晰,仍极富创造力。他在临终前三个月,还亲手编订了自己的另一本书,书名叫Fractured Spring(大意为破碎的春天),是他关于20世纪社会、文化等方面的论文集,其中涉及宗教、科技、大众消费文化、高雅艺术的没落、美国牛仔文化等多种题材。该书将于2013年3月由美国著名出版社Little, Brown and Company出版。由于长寿,霍布斯鲍姆在英国工作35年,于65岁规定年龄正式退休后(1982年),实际上开始了其人生的第二春。他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纽约大学、康奈尔大学等诸多学校做客座教授,同时开始进入学术研究的黄金期。他的“时代五部曲”中的三部曲——《帝国的时代》、《极端的时代》及其自传《有趣的时代》,都是在退休之后撰写和出版的。他关于20世纪的《极端的时代》于1994年出版时,他已经77岁了。这本书的出版将霍布斯鲍姆的声誉及影响由欧洲扩及全球。从影响上来说,这本书是他最成功的一本书,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中国大陆及台湾均有翻译出版。在全世界该书都叫好叫座,佳评如潮,使霍翁名利双收。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或限制,这些都丝毫不影响霍布斯鲍姆的巨大学术成就。就影响而言,在当代历史学者中,鲜有人能同他比肩。他的著作不仅在西方,甚至在拉美、亚洲及世界许多地区都有忠实读者。巴西前总统劳拉在其总统就职演说中就援引过他的观点,使他的著作一时在巴西洛阳纸贵。霍布斯鲍姆本人也成为巴西政府及大学的座上宾。在2012年6月霍翁95大寿的祝寿宴上,除学者外,巴西前总统劳拉及意大利现任总统均为他献上生日祝福。他的学术与社会影响由此可见一斑。霍布斯鲍姆的巨大学术成就甚至让英国保守的Spectator杂志在他活着的时候就称他为“健在的最伟大的历史学家”。1998年,英国的布莱尔首相为霍布斯鲍姆颁发了国家级杰出成就奖(Order of the Companions of Honour)。2003年,他获得杰出欧洲史研究奖,并且在2002年被任命为他一生任教的Birkbeck学院校长。由于他的辞职信一直未获批准,他实际上至死都是该校校长。凡此种种,可谓实至名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