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讲过家庭的重要性之后,我就在想这个问题,我的《生育制度》的话题还没有讲完,中国社会的活力在什么地方,中国文化的活力我想在世代之间。一个人不觉得自己多么重要,要紧的是光宗耀祖,是传宗接代,养育出色的孩子。把这样的社会事实充分地调查清楚,研究透彻,并且用现在的话讲出来,这是我们的责任。要让陈寅恪、顾颉刚这一代人做这样的事情,恐怕不行。我们这一代人的长处是接触了这个现代化的世界,我们的语言可以communicate with the world,可以拿出去交流,人家可以懂得。我叫它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我们这一代接受新学教育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这是我们的长处。上一代人的长处是对传统文化钻得深。为了答复中国文化特点是什么的问题,上下两代人要合作,因为要懂得中国文化的特点,必须回到历史里边去。我们这一代人中还要有人花功夫,把上一代人的东西继承下来。不能放弃前面这一代人的成就。这条线还要把它理清楚,加以发挥、充实。陈寅恪、顾颉刚的成就是清朝的考据之学,它是有根的。我们要保住根根。这也是中国思想的一个特点。傅斯年多少接下来了一点,胡适已经近于我这一代了。我们要接下上一代的好东西,发扬下一代的新精神。在这个文化的传承过程当中,自己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明确在这条线上我处在哪个地方,该做点什么事,做到什么程度。我在想这些问题,想得很有趣,可是能讲这个话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下面这一代人,像我的女儿,她就不大能懂我的意思了。不能怪他们,教育破坏得太厉害了,接不上啊。看来继承性应该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世界上还没有像中国文化的继承性这么强的。继承性背后有个东西,使它能够继承下来,这个东西也许就是kin-ship,亲亲而仁民。我一时还讲不清楚,但是在慢慢想这个问题,希望能想清楚,把想法丰富起来,表达出来,讲明白,使人家能容易懂得。表达可以有各种办法,我喜欢写散文,最近写了一些散文,在《读书》杂志上发表,文章有长有短。长文章写我思考时间比较久的话题,短文章容易表达临时来的一些灵感。
李:您的这些想法可以一段一段地整理出来,慢慢地加以深化,好好地发挥。你提到中国文化中的多元一体思想,也是很值得再发挥的部分。近代文化人类学理论流派中有所谓“族群理论”者,他们主张族群(ethnic group)的认定不应用客观的文化特质为标准,而应以主观的文化认同为依据,换而言之,族群理论的提倡者认为客观的文化特质如语言、风俗习惯、文物制度,甚至身体特征都是易于变换的,不足以作为族群认定的标准,只有自我认同的意识才是族群存在的真正准则。这种理论实际上最早提出的是费先生你的老友Edmund Leach教授,他认为他调查的北缅甸卡钦人在客观的种族文化上与邻近的掸族人实无太大差距,只是卡钦人主观地自认为是另一个族群,所以卡钦就成为是一个有别于掸族的族群了。这一种主观认同的族群理论自1969年Fredrick Barth编的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一书出版以后,就在人类学界大为流行,成为一种新的典范理论。这一新理论确很有其可取之处,但也有其弱点,同时也常被有意无意地误用或延伸解释,例如很多人类学家和民族史家就对我们“中华民族”,甚至“汉族”的存在,以族群理论的提出很多质疑。
最近几天我看世界杯足球赛,给我一个很大的启发。人同人即使是在竞争激烈得不得了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和平相处的。不同的球队放到同一个球场上争胜负,冲突和竞争一直在发生。可是大家有一个共同的law,有公认的体育精神,就可以在竞争中友好相处。我写汤佩松的文章时,在《清华人的一代风骚》里边就讲到体育精神,Sportsman和teamwork的精神,可能是社会生活里边所需要的一种普遍的精神。说到底,我们还是要相信,中国也好,外国也好,这么多人在这么长的历史中走过来,必然会有好的东西积聚起来。现在人类世界希望有一个天下大同的前景,需要我们这样一些研究文化的人出点力量,把各个文化中积聚起来的有利于人类和平共处的东西提炼出来,我们中国的人类学家有责任先把中国文化里边的推己及人这一套提炼出来,表达出来,联系当前的实际,讲清楚。现在做这个事情的人还不多,至少可以说还没有形成风气。我们的社会科学、人文科学要造成一种好风气,承认我们中国文化里边有好东西,当然也不是一切都好,这就需要提炼,把好的提炼出来,应用到现在的实际当中去。在和西方世界保持接触、积极交流的过程中,把我们的好东西变成世界性的好东西。首先是本土化,然后是全球化,communicate to the world。能够做这个事情的学者队伍现在还没有形成,还要培养。从现在起的几十年里边,培养这样一批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很不容易。我们在北大开高级研讨班,就是努力在做这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