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跨学科交流为主旨的上海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上海音乐学院仪式中心·大音讲堂”系列学术活动,继连续两年邀请来自民族音乐学、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等领域的学者开设讲座之后,此次又请到来自美国人类学家Thomas J. Csordas教授以及复旦高等研究院 邓正来 教授,分别从医疗人类学与社会学的角度介绍了各自的研究成果,为参加讲座的师生带来了新的学术思想与视角。
本次讲堂的第一讲由Csordas教授带来题为“无形的疾病与作为方法论的缘身性”(Invisible Illnesses and Embodiment as a Methodological Field)的讲题。
讲座伊始,“仪式中心”常务副主任萧梅教授首先介绍了缘身性(embodiment)视角的理论意义,阐述了“身体”从作为一个客体以及被分析的对象,到以“缘身性”为视角将身体作为文化和自我的存在基础,人们对“身体”的认识所经历的转变过程。Csordas教授以缘身性作为关键词的研究,带给了我们这方面的启发并提供了研究路径,因为音乐是最强调个人体验,也是最难用语言来转述的,很多时候我们都会陷入音乐描写的困境。而缘身性的方法论打开了个人体验这一维度,强调个体与文化的关系,使我们的音乐体验在不同情境中重重缘发,互相指引,产生出开放而又多元的意义,这对于民族音乐学、音乐美学、西方音乐史等研究领域都将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讲座内容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对“缘身性”概念的理论介绍,以及梅洛庞蒂、布迪厄、福柯三位学者的学说中与“身体”论题有关内容的阐述,为大家呈现出“身体与世界”的三种基本关系。所谓“缘身性的文化现象学”(cultural phenomenology of embodiment),指以我们的身体“在世存有”(being in the world)作为出发点来理解文化与自我的关系。身体是存在的本源和体验的场所;缘身性是我们存在的基础,也是我们的肉体与世界与他人交往的基础。更为重要的是,缘身性是一个“未决的方法论领域”(indeterminate methodological field),由我们的知觉体验、在场方式、与世界的约定关系(engagement in the world)来决定。Csordas教授引用了罗兰·巴特对作品(work)文本(text)与之间区别的表述,来帮助大家理解身体(body)与缘身性(embodiment)的差异:作品是实质的、占据书店与书架空间的物质客体(material object);与之相反,文本是一个未决的方法论领域,只能在话语中被捕捉,只作为活动或者生产被体验。同样地,身体作为物质,可以挤满地铁车厢,而缘身性则意味着共享的、互相关联的、活生生的肉体。它并不追求身体体验与文化结构的一致性,缘身体验是分析人类参与文化世界的一个起点。
梅洛庞蒂、布迪厄、福柯三位学者是西方身体理论的代表人物,他们在不同的学科论域就身体与世界的不同关系进行了探讨,Csordas教授以图表的形式使我们得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身体研究,并以此构成了一个知识的拓扑学,概括出在身体与世界的关系中,身体与世界关系能动性(agency)的基本结构:
如图所示,在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的研究中,身体能动性的操作场域是“存在”(existence)层面,布迪厄在“惯习”(habitus)层面,福柯则在“权力关系”(power relation)层面;身体能动性的施行方式,梅洛庞蒂是“意向性”(intentionality),布迪厄是“实践”(practive),福柯则是“话语”(discourse);在身体能动性与世界的关系向量上,梅洛庞蒂是“身体朝向世界”,布迪厄是“身体与世界互惠”,福柯则是“世界作用于身体之上”。
第二部分,Csordas教授将目光转向具体的文化现象,分别详细分析了三种疾病——幻肢症、慢性疲劳与环境性疾病所表现出的身体与世界的三种关系。分别是幻肢症与“朝向世界存在”(Being-toward-the-world);慢性疲劳与“互惠的僵局”(Impasse of Reciprocity);环境疾病与“权力的物质性”(Materiality of Power),即“世界在身体之上”。但Csordas教授也声明,这并不是理解缘身性的唯一框架,只是试图去探索缘身性问题的本质,以及从缘身性的视角来探讨个人与文化的关系。
讲座结束后进入提问环节。
提问1:缘身性方法论与社会学的行为研究相比,最大的突破在哪里?
Csordas教授:主要是出发点与分析层面上的不同。缘身性的方法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通往经验(体验)层面,而不是行为层面的路径。
提问2:您的研究是在医学人类学的领域,不知缘身性视角是否可以被应用于其他人类学的其他领域?能否举一个音乐与舞蹈研究的例子?
Csordas教授:可以。缘身性不能回答所有的问题,但在特定的领域却是非常有效的。社会学家罗伯特·摩尔登曾提出一个名为“策略性研究资料(strategic research materials)”的概念,指的是一些旨在说明人们感兴趣、并对自己有益的现象的领域。同样,有很多的策略性研究材料都对于我们理解缘身性有所帮助,也可以对缘身性进行分析和检验。我举例说明:当我在开设缘身性的研讨课时,我会聚焦在医疗人类学,即聚焦于疾病和体验的论题上、或者聚焦于音乐和舞蹈,或者教授宗教与缘身性的关系,技术与缘身性的关系,以及性别与缘身性等问题。以上这些领域,都是可以有效地运用缘身性视角进行研究的。
我可以举一个音乐和舞蹈的例子:舞蹈当中有一些传统,是将舞蹈动作理解为非常整体性的东西。而另外的一些传统,却将动作和姿态理解为非常孤立的,单独的,这种差别暗示出“在世存有”的不同类型。在面对音乐与歌唱的时候,如果你从理性的角度去理解,可能会去关注它的乐谱、关注如何将乐谱转化为音响;如果从身体的角度去理解,就会去关注如何运用你的身体去表演它、阐释它。也就是说,歌唱是身体行为(physical act),不是意识行为(mental act)。
提问3:您所讲到的身体能动性的驱使,把现象学中自康德到胡塞尔的先验的成分屏蔽掉了,能否解释一下?
Csordas教授:我从梅洛庞蒂等人的理论讲起,但你的问题却追溯到了这些理论的哲学根源。我所讲的三位学者,只有梅洛庞蒂是现象学家,我的观念大部分受到梅洛庞蒂的影响,而在操作方式上以梅洛庞蒂为主,同时包含了布迪厄和福柯的观点。
提问4:你所谈到的“世界”,实际上是现实世界。而当代生活中,音乐常常是通过媒体表现出来的,那么缘身性方法该如何运用在我们与虚拟世界的关系中?
Csordas教授:你的观点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截然分开了。实际上,无论哪种世界,对于人们来说都是现象,即它们都是人们的体验。如果我们谈论媒体,如唱片与电视,会发现很有意思的地方,我们对媒介的感受甚至可以创造出新的现实。如在美国,基督教传教士经常通过电视传教,一种精神力量似乎会从电视屏幕中散发出来,观众会试图伸出手去触摸屏幕来感受。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即媒体的非间接性(immediately of media)。
提问5:19世纪晚期弗洛依德时代,人们倾向于用“无意识”来解释例如神经衰弱,艺术家的迷狂世界等现象,因为这个世界是无法用理性来分析的。那么,无意识与缘身性有什么不同?第二个问题,缘身性在我看来,是个体生命对于自由感和自发性的追求。布迪厄在惯习和实践层面,把外在的限制化为表达个人主动的、乐观的东西,而福柯主要强调的是压制。您如何看待自由和限制之间的关系?
Csordas教授:我写过一篇关于精神分析学与现象学关系的文章,二者在概念上互相影响。我不会将“无意识”与“缘身性”的关系当作一个问题,而是会关注“无意识”与的“前意识”(pre-conscious)关系。无意识这个概念源自精神分析学,而前意识则源自现象学,它们在此处在同一个分析层面。无意识指我们被压抑的早期经验以及表现出的一些现象,比如精神病等等。而前意识,则是指我们还没有觉察到的、只是根据经验而想当然的去对待的一些层面,例如我站在这里,不用思考就知道我大概要把手伸多远才会触到墙壁。墙壁就在那儿,它对我来说是一个现象。这就是现象学所探讨的问题。
我的图表可以部分地解释第二个问题。这涉及到身体的能动性,能动性与自由是密切相关的,自由包括存在自由、言论自由、个人自由等。当我们谈论个人自由时,最方便的解释方式,就是个人的自由是由“身体朝向世界”的;而限制,则是“世界加诸于身体之上”。
提问6:您提到的三位学者,对于身体的认识是不一致的,有的甚至是矛盾和对立的。您如何将这些不同的观点融入到自己的研究中?
Csordas教授:我不是以他们的差异为出发点,而是将他们的观点置于不同的分析层面,表述同样的问题,即使他们有时也自相矛盾。例如布迪厄,虽然反对现象学,但是你会在他对于自己方法论的表述中发现,他对现象学有着片面而且形式化的接受。福柯也是这样,他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论文是对梦的分析,如果你读过该文,会认为他是一个现象学家。而且假如你现在以现象学的角度看待福柯的话,仍然会发现这个问题。
提问7:我有两个相互关联的小问题。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认为,知觉是第一位的,比感性重要。那么知觉和缘身性的关系如何?第二个问题是,知觉与缘身性能否运用到艺术音乐的诠释当中?
Csordas教授:在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研究中,缘身性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概念,与知觉密切相关。知觉定义了我们如何存在于世界当中。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我刚才再回答时也提到了一些。有大量的舞蹈人类学的研究文献都受到了现象学,尤其是缘身性的影响,这是近十年来才出现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