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最初来自何方?正如人们所知,大部分公认理论是由学者创建起来的,他们敏锐地观察到他们那个时代和环境中的情况,并且将其归纳成一个解释性的图式——即一个理论。马克思批判并分析了工业化带给工人的可怕后果以及生产资料占有者对工人的剥削。韦伯不仅洞见了在具有社会或阶层特征的互动过程中,个人的认知和情感的作用,而且也洞见了德国科层制的力量。迪尔凯姆亲身经历并目睹了,在法国社会,社会组织及集体是怎样给予了个人以极大影响的,并提出了关于群体对个人行为影响的十分典型的“结构”解释。同样,人们可以通过其他著名的社会学家,如康德(Kant)、斯宾塞、滕尼斯、齐美尔和米德的著述,注意到学者们对他们那个时代的社会、政治和经济事件的敏锐观察。事实上,包括北美和欧洲的当论在内,我们亦很难找到不用归纳方法建构成的社会学理论。[1]
这并不意味着仅仅用观察资料和数据就能自动归纳出理论。在观察资料和数据中进行筛选,提取出一个有条理的观点来解释具有代表性的现象,用很有说服力的言辞表达出这个论点,这些能力需要勤奋、想象力和毅力。布劳格(Blaug )认为,“在建构理论,用以预测真实世界的事件时,大多经济学理论的特点是:它们是由高度抽象的假设加工组合而成的,假设或来自内省,或来自偶然的经验观察。”[2]这种描述同样适合社会学的理论发展,尽管有点偏颇。要想使解释和论点让同行和其他读者信服,理论建构者在经验观察之外还应用了缜密的说明和举例,这些文本阐述成了理论建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些理论模棱两可,充斥着赘述的定义,这使得理论的证伪即使可能也十分困难。
一旦理论被接受或承认,学者就运用归纳和演绎来确证、巩固或延伸此理论,尽可能地用它去解释其发源地以外的社会及现象。制度化酬赏体系也促使了相当数量的学者致力于维护公认理论。理论发展重要而关键的一点是:在何地,以何现象来“检验”一个新提出的理论(proposed theory )的有效性。众所周知,从历史角度来看,一个新提出的理论最初总在与其发源地相同或类似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传播、扩散。由于大部分早期社会学理论,至少公认理论,是在近两个世纪的西欧及稍后的北美形成的,那么,最早由这些理论发源地的感性现象来检验其有效性,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理论建构确实关乎社会。从历史的角度看,最初的理论评价也发生在理论发源地。然而,理论一旦被承认或被接受,理论有效性的社会属性就隐退到后台。一个公认理论影响了演绎研究,并扩展到了理论发源地的边界之外。另外,理论一旦被接受,就拥有了优先权——任何后来创建的理论都要参照公认理论进行检验、测试。对任何后建理论的评价标准可能建立在这种质疑或挑战上:和公认理论相比较,新理论是否可以解释同样多甚至更多的现象,它超越了公认理论吗?这一争论一部分成了社会事件——即是否有足够的学者信服新提出的理论的价值。
所以,接受一个理论,不仅仅取决于包含了创建者才智、毅力和想象力的归纳过程,而且可能同样重要的是有多少学者认为这个理论有价值,认为它在阐释能力上超过了原先的公认理论。随着公认理论越变越庞杂(这种庞杂既未使公认理论更深厚,也未使它更清晰),任何“新”理论想在经验能力和语言力量上超越公认理论也越来越难。
验证、应用和偶然性:规范的科学行为
因此,对于欲跻身于学术界的学者们而言,无论他们身在何处,西欧及稍后发源于北美的公认理论的早期范例已为他们设定了一套“保守”的方法。和其他地方的学者一样,西欧和北美的研究人员也面临着同样的束缚和机遇。
那么,在规范实践中,研究者的哪类研究工作可能对理论产生影响?这里我们要区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运用由公认理论推导出的概念、图式来描述观察到的现象;收集数据和观察资料用以证明理论。我称这类研究为理论证明。这可能是最普遍的研究工作。可以举无数的例证来说明这种情况。人们运用公认理论研究在不同社区及社会中的越轨、组织、分层、社会运动、社会不平等或社会化现象。同样,批判理论如女权主义理论或后现代文化研究也被用来描述地方社区。
东方学者很容易受到这种情况的影响,不仅仅因为他们与其西方同行一样,受限于推理逻辑的强势,还因为东方学术界也存在制度化的酬赏体系。东方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同样也采用了类似的机构管理来缓解压力,满足效率需求(有限的发表机会、偏重理论证实、修正而非理论否定),并建立了一个酬赏体系(聘用、晋升、以及荣誉和津贴)。如果这类机构要在更广的乃至全球范围内不被淘汰,它们就必然会走这条路。
第二种研究工作是在不同的社会里检验从公认理论推导出的假设。我称这种研究工作为理论应用。两种结果必居其一:假设或得到证实或遭到否定。符合理论预期的理论证实在规范科学研究中很普遍,在科学界它也颇受青睐,因为理论证实将公认理论的解释能力扩展到另一个社会或社区。然而,即使理论证实失败了,也不会被视为是公认理论的危机或对其的挑战,规范实践会转而寻求某种情况说明(specification of a condition),即理论不适用于这种情况。我称这种情形为偶然性说明(contingency specification )。这个说明为理论设置了界限,超越这一界限公认理论就失效了。在许多情况下,在有这种“界限”的理论说明之外,是难以寻求进一步的理论发展的。偶然性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彰显甚至巩固了公认理论及其制度化奖励机遇的优势。
我相信,验证、应用及偶然性说明,这三种以理论为导向的研究共同组成了社会学研究的规范实践。鉴于科学的规范实践和制度化酬赏制度的特性,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没有哪个学者可能不受这种规范实践的影响。实际上,东西方的大多数学者在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进行规范研究并为公认理论提供偶然性。
在过去三年里,我在中国城市进行了上述研究工作,做了两次大规模调查:职员调查和招募调查。1998年,我对18个城市的职员进行了分层抽样(以沿海、内陆、及边疆地区来分层),并对样本(N=3050)进行了面对面的访谈,询问其在求职期间动用的社会网络(职位提供者,position-generator)、嵌入性资源、与现有职位有关的社会关系,以及直接或间接的摄取途径。我们也询问了被访者第一次或目前这份工作获得的过程;要找多少次才能得到一份工作;每找一份工作,被访者要动用多少资源,包括多少私人接触,另外,我们弄清了每次接触过程的关系链:从求职者经中间人到能提供信息或施加影响的行动者。因此,无论是成功或失败了的求职过程,都要摄取社会资本(如上述人际链和嵌入性资源)。从1990年的调查数据中,我们不仅看出地方经济的制度性差异(中央、地方、集体、私人和合资企业的资产及人力的分配),而且也能看出社会、经济及文化的特性。
2001年,我在这18个城市中的12个城市中进行了另一个调查。抽样单位是每个城市企业(国有、集体、私人及合资企业)中的职位(以一线、非一线、与人打交道、与物打交道以及不同级别为特点的10个职位)。我们对过去的一年中得到职位升迁和录用的人员进行了抽样(N=501),并对他们做了访谈。然后,我们访问了他们的上司。无论对职员还是对管理者来说,我们了解的信息都反映了招募过程和他们各自的社会网络的特点(每个特点是由职位提供者决定的)。所有的职员和管理者都叙述了每次招募过程中他们是如何求职或招募的,包括中间人的资源及其特性。我们也从管理者那里获得了关于其他求职者的信息、特性以及筛选人员和决策时使用的标准。第三次调查收集了关于企业方面的数据。
尽管这两套数据不完全吻合(完全吻合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要在招募研究工作中对职位和企业进行抽样),但它们取自同样的城市亚群(sub-set of cities),因此,这些数据为我们在理论框架下进行多层分析提供了制度及区位方面的变量。另外,招募调查不仅涵盖了对每种职位求职者的要求,还有来自被录取者(成功的求职者)的求职信息。因此,应对这两套数据进行相应的分析,以便对某些结果进行交互印证。
[1]但在正式的数学和实验模式中,以及移植来的理论(如,帕森斯介绍到美国的欧洲理论)中有例外。
[2]Blaug ,Mark.1985.Economic Theory in Respect .4th Edi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689.
[3]Lin ,Nan.1989.“Measuring Depressive Sympotomatology in China.”Journal of Nervous and Mental Disease ,177(3,March):121-31.
[4]Lin ,Nan and Gina lai.1995.“Urban Stress in China.”SocialScience and Medicine,41(8):11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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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Lin ,Nan and Yanjie Bian.1991.“Getting Ahead in Urban China.”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97(3,November):657-88.Bian ,Yejian.1994.Work and Inequality in Urban China.Albany,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Bian,Yejian.1995.“China :Gettinga Job in a web of Guanxi.”In Networks in the Global village ,editedby B.Wellman.Boulder,Co :Westview.
[7]Granovetter ,Mark.1973.“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AmericanJournal of Sociology,78:1360-80;Granovetter,Mark.1974.Gettinga Job.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8]Homans,George C.1950.The Human Group.NY:Harcourt ,Brace;Lazarsfeld ,Paul F.and Robert K.Merton.1954.“Friendship as socialProcess :A Substantive and Methodological Analysis.”pp.298-348inThe Varied Sociology of Paul F.Lazarsfeld,edited by P.L.Kendall.NY: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9]Lin ,Nan.1982.“Social Resources and Instrumental Action.”pp.131-45in Social Structure and Network Analysis,edited by P.V.Marsden and N.Lin.Beverly Hills ,CA :Sage.
[10]Bian,Yanjie .1997.“Bringing Strong Ties Back In:IndirectConnection,Bridges,and Job Search in China.”American Sociology Review ,62(3,June ):366-85.
[11]Lin ,Nan.2001.Social Capital:A Theory of Structure andAction.London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hapter 9.
[12]Ledenva ,Alena.1998.Ruassia ‘s Economy of Favours:Blat,Networking,and Informal Exchan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
[13]Fei ,Xiaotong.1947/1992.From the Soil.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King ,Ambross Yeo-chi.1982/1988.“Analysis of Renqing in Interpersonal Relations(Renqi Guanxi Zhong RenqingZhi Fensi )。”pp.319-45in Psychology of the Chinese (zhongguren dexinli ),edited by Kou-shu Yang.Taipei,Taiwan :Guiguan Press;Hwang,Kwang-kuo.1987.“Face and Favor:The Chinese Power Game.”American Journalof Sociology,92(4):944-74,4;Bian,Yanjie.1994.“Guanxi andthe Allocation of Jobs in Urba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 ,140:971-99.
[14]Simmel,Georg(trans.And edited by Kurt H.Wolff)。1950.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Glencoe,I11.:Free Press.
[15]Weber ,Max.1947.The Theory of 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111-115.
[16]见霍曼斯对将基本社会行为看成理性行为的反驳(Homans,GeorgeCaspar.1961.Social Behavior :Its Elementary forms.NY :Harcourt ,Brace World ,Inc.,pp.80-81)。
[17]第三种报酬:政治地位(或权力)也很重要,但可能不如另外两种报酬原始。权力或合法化表现为一个过程,通过这个过程,另两种基本报酬得到维持或增加。在这篇论文里会讨论财富,声望和权力(合法化)间的关系。
[18]社会地位的常见指标包括地位(职位)和威望(拥有职位者)(见Lin,Nan.2001.Social Capital:A Theory of Structure and Action.London an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hapter 3)。我采用了更普遍的术语:声望来涵盖以上两种,指一个行动者对另一个行动者产生的各方面的尊敬。
[19]Simmel,Georg.1978.The Philophy of Money.London :Routledge.
[20]Coleman .1990.Foundation of Social Theory.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1]另一个要素,网络的密度或行动者之间关系的强度,也可以计算在声望公式中。然而,这种联系并不一定是线性关系(或为正相关的:网络越密集,承认越可能扩散,或为负相关:网络越疏松,承认越易扩散),如谣言在扩散时,往往在疏松的网络中扩散得更快,因为可能会有更多的桥梁。由于联系的不确定性,在现在这个公式里,我将其忽略不记。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在以后的研究中确定联系的合适形式。
[22]Lin ,Nan.2001a.“Guanxi:A Conceptual Analysis.”pp.153-66in The Chinese Triangle of Mainland ,Taiwan ,and Hong Kong:ComparativeInstitutional Analysis,edited by Alvin So ,Nan Lin and Dudley Poston.Westport,CT :Greenwood.
[23]Ledenva ,Alena.1998.Ruassia ‘s Economy of Favours:Blat,Networking,and Informal Exchan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
[24]Homans,George Caspar.1961.Social Behavior :Its Elementaryforms.NY :Harcourt ,Brace World,Inc.
[25]Lin ,Nan.1989.“Chinese Family Structure and Chinese Society.”Bulletin of Sociology ,25:467-87.
[26]Lin ,Nan.2001.“Guanxi:A Conceptual Analysis.”pp.153-66in The Chinese Triangle of Mainland ,Taiwan ,and Hong Kong:ComparativeInstitutional Analysis,edited by Alvin So ,Nan Lin and Dudley Poston.Westport,CT :Greenwood.
[27]对原始群体来说,选择看起来更偏向关系理性,而非交易理性(孩子的财产继承,见Lin ,Nan.Social Capital:A Theory of Structure and Action.London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hapter 8)。
[28]See ,for example,The Economist,December 6,1997,“Inside Story:Family Firms still Rules ”,and December 15,2001,“Slipped Disc”on the family firms being the backbone of the German economy.
[29]Lin ,Nan.1999.“Social Networks and Status Attainment.”AnnualReview of Sociology ,25:467-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