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斯玛原是黑格尔哲学的拥趸,后来因为读到摩尔(G. E. Moore)的著作,就和唯心论说再见了。他不仅自己刻苦钻研摩尔的思想,还把学生送到剑桥跟摩老深造。这些学生里面有个叫马尔康姆(Norman Malcolm,1911-1990)的,一到剑桥反倒被维特根斯坦给迷住了,他就是《回忆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A Memoir)的作者。在此前后,鲍斯玛也读到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笔记《蓝皮书》,这书当时在私底下流传,还是油印本。通过阅读,他意识到摩尔只是个鸣锣开道的,而维特根斯坦才是“那将要到来的”先知。
鲍斯玛是个有心人,维特根斯坦每次讲什么,他都记在脑子里,回来就做笔记。这些笔记一直在学生和朋友间流传,但鲍斯玛从未有出版的打算。原因之一是维特根斯坦骂了一些人,而这些人当时大多数还在世。老维骂人的导火线,是席尔普(Paul Arthur Schilpp)主编的《在世哲学家文库》。这套书出版时,张大哲学家申府曾作热情洋溢的推介,说它是“大战的几年里边,最出色的一部哲学书”。但维特根斯坦和老张显然意见不一致。关于杜威卷,他很不屑:“杜威还活着呐?”鲍斯玛贡献过文章的摩尔卷,有篇摩老的自传,里面描述了自己的童年。老维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但鞋匠也有童年呀。”
怀特海如何?老维一个都不饶:以前还不错,后来呢,骗子一个。鲍斯玛说,维特根斯坦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肿么了。某些人本来有天赋,特别是罗素,可后来就好像他们觉得“我干得可以了”,就松懈下来。科学家中好些人也这样,他们停下来,吃着老本儿。维特根斯坦特别提到赫兹(Hertz),说这人从不松懈。赫兹就是德国那个大物理学家Heinrich Rudolf Hertz(1857-1894),他影响了维特根斯坦早期哲学,属于老维一辈子都佩服的特殊人类。
科普“双子星”金斯(Sir James Hopwood Jeans)和爱丁顿(Sir Arthur Stanley Eddington),当时红透半边天。张申府是他们在中国的吹鼓手,金斯的《流转的星辰》还有金克木译本。但是,老维对他们俩评价极低,认为都是骗人的主儿。他心目中好的科普作品是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791-1867)的《蜡烛的故事》(The Chemical History of a Candle)。以老维的标准衡量,金克木和张申府的趣味可能大有问题。
直到鲍斯玛去世八年后,挨骂者中年纪最小的赖尔(Gilbert Ryle,1900-1976)也死了十年,这些笔记才由克拉夫特(J.L.Craft)和哈斯特维特(Ronald E. Hustwit)编辑出版,题为《维特根斯坦谈话录》(Weitgenstein: Conversations1949-1951,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6)。两位编者还合撰长篇导言,交代笔记编刊的前因后果。全书依照维特根斯坦和鲍斯玛会面的不同时间和地点,分为《康奈尔篇》、《史密斯学院篇》和《牛津篇》,每一篇又按年月日分为若干节。我说得热闹,但原文才78页,够薄的了。今年,《谈话录》终于出了汉译本,译者是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的刘云卿副教授。不过,这个译本同李步楼与贺绍甲合译的《回忆维特根斯坦》(商务印书馆,1984年7月第一版)一样,只能说是不成功。我这不是危言耸听,我有我的理由。
先说最简单的词义错误,比方说把“Texas”(得克萨斯)译成“坦萨斯”(序,页2),“手稿复制”(manuscript reproductions)译成“文稿再版”(页2),“practice”(开业)译成“治疗”(页5),“unintelligibility”(晦涩难解)译成“不智”(页25),“tonic”(补药)译成“清醒剂”(页30),“pleasantries”(玩笑话)译成“客套”(同上页),“a very vain person”(一个非常虚荣的人)译成“一个废物”,把“smile”(微笑)看成“simile”(明喻)再译成“比喻”(页31),“aseptic”(无菌的,客观的)译成“防腐剂”(同上页),“Malcolms”(马尔康姆一家)译成“马尔康姆”(页36),将“purist”误看成“purest”再译成“极纯”(页64)。先歇歇,喘口气。
由于对词语理解不准确,整句话的意思也就随之翻错。比如汉译本页30提到鲍斯玛建议开车带老维出去一趟,然后就蹦出一句“接着指给他看了看”。指给他(维特根斯坦)看什么?鲍斯玛的车吗?似乎不是。看原文是“and then I'd show him”,原来是说鲍斯玛会领着维特根斯坦四处看看。译者显然没搞清“show”的意思。
再说个绕点儿弯儿的。汉译本页90:“基尔派崔克一开始就谈论语言和哲学——语速很快。”(At first Gilpatrick began talking about language and philosophy-the patter.)这里的“patter”,不是“语速很快”的意思,而是“行话”、“切口”。满嘴哲学切口的人,最不招老维待见。老维马上打断他,这时吉尔帕特里克(基尔派崔克)才开始好好说人话(And then he talked sense)。括号里的这句,译者翻成“他接着谈论意识”。照这个翻法,吉尔帕特里克被老维打断后,又换了个话题继续大喷其哲学黑话。哪儿有这么不识相的人!
其他大多数的错误,都属于对文法理解不准确造成的。我随便挑一些好玩的说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一定有什么逻辑顺序。在康奈尔时,老维常往郊区跑,有时是小马陪着,有时换成小鲍。有一回同小马出去,他见地上落着美国鹅掌楸(tulip tree)的叶子,于是就想方设法找到了掉叶子的那棵树。又有一次和小鲍出去,他又看到了美国鹅掌楸的叶子,于是出现了汉译本页46的“这是先前没有找到的那些叶子”(And here now were others unsought.)。但这里说的可不是叶子,因为叶子不是已经被老维找到了吗,“没有找到的”(unsought)是掉叶子的其他的美国鹅掌楸呀。
老维当时还看到一条像百足虫的动物,有二十四条腿,“就像一台要开往什么地方去的深棕色拖拉机”(a dark brown tractor with some place to go)。译者显然没闹明白,引号里的话,其实还是指那条虫子说的,他理解成老维同时看到虫子“和一台行进中的棕黑色拖拉机”了。老维低头看虫子,举头望拖拉机,也够累的。在牛津时,老维继续对路上遇到的小动物保持浓厚兴趣。汉译本页82:“没有狗——只有松鼠。”为啥突然来一句“只有松鼠”,是说老维原本打算同时看见狗和松鼠吗?看原文是“No dogs-so squirrels”,原来说的是“(因为附近)没有狗——所以才有松鼠(到处乱窜)”。
有一次在康奈尔散步,天已经黑了,老维望着升起来的月亮,发了一通感慨,说如果由他来设计的话,就绝不会造太阳出来,瞧月亮多漂亮啊,太阳太亮也太热了。汉译本到这里还基本靠谱儿,但随后的一句就不大对头了:“如果只有月亮,将无法阅读和写作。”(页33)这话听上去怎么都像是老维很想阅读和写作似的,那他为啥前面还说讨厌太阳呀,有太阳不是更便于阅读和写作吗?译文肯定有问题。查原文是“And if there were only the moon there would be no reading and writing”,显然应该译成“如果只有月亮的话,就不用看书写字了”。在老维看来,“不用看书写字”,甚至“不教哲学”,都不是坏事。
老维在散步时会议论到他佩服的人写的书,比如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汉译本页64,老维谈起克氏写的祈祷文:“以他的祈祷词为例,没人去关注它们,但他读过那些祈祷词和撒缪尔·约翰逊的沉思。”“没人去关注它们”原文是“They left him unmoved”,是说老维虽读过克氏写的祈祷文,但读过就过,没有被打动。后半句原文都是在讲约翰生博士,说老维曾读过他写的祈祷文和默思录(the prayers and meditations of Samuel Johnson),此处“祈祷文”已和丹麦人无关。老维说,约翰生的祈祷文和默思录是他的最爱,然后从默思录里引了一句“the violent incursions of evil thoughts”。但我想译者未必发现这是引文。
对于引文,尤其是老维自己作品的引文,译者都未注出,看来也是不知道。比如汉译本页84的四段箴言,分别来自《逻辑哲学论》6.41、6.421、6.43和6.4312。在页45,老维对弗雷格(Gottlob Frege)的点评,显然引用了弗老的论文《论意义和指称》。可惜译者没能发现这一点,因此头一句就译错了:“‘同一种意义’不是‘同一种感觉’。”(“the same meaning”but not“the same sense”)熟悉弗雷格论文的人,都会知道这里的“sense”和“meaning”是一个意思,都指“意义”,所以绝对不能译成“感觉”。其实,《谈话录》导言也提到了《论意义和指称》(页3),翻译时为啥不小心些呢?
在康奈尔的讨论班,多在马尔康姆家里举办,由参加者建议或提出一个论题,然后老维当场表演狮子搏兔。有一次,鲍斯玛建议讨论一下理想语言,在一种理想语言中,所有对哲学的诱惑都可以被避开(I suggested the subject of an ideal language in which all the temptations to philosophy would be avoided...)。但汉译者是怎么翻的呢:“于是我提议应该规避理想语言,针对哲学的所有诱惑都在其中……”“规避”(avoid)的对象是那些“诱惑”(temptations),可不是理想语言呀。
有一回鲍斯玛问老维,研究哲学是不是要具备特殊的禀赋。老维当然有问必答,又搏了半天兔,鲍斯玛说:“我觉得,他很喜欢(我问的)这个问题。”(He rather enjoyed the question, I think)这句话汉译却作“我认为,他更享受发问”(页66),难道译者要让老维发问,小鲍回答吗?再如页85:“我们谈起对我们‘无比友善’的安斯康小姐。”(We talked about Miss Anscombe to whom we had been“enormously kind”.)其实应该是老维和小鲍对安小姐“无比友善”,而非相反。
再看页67的这三句:“他在挪威的时候,摩尔去拜访他,呆了两个星期。他一度对摩尔极为气恼。是因为摩尔根本不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写作(This was provoked by Moore's not understanding that W. was writing)。”摩尔让老维很烦,不是因为老维觉得他理解不了自己写的东西,而是由于他一住就两礼拜,始终没搞清楚状况——我维特根斯坦正在写东西呀(...that W. was writing)。
摩尔的毛病是有点儿愣,而罗素则是生命不息、写作不止,上帝都挡不住罗老师出书。我们看汉译本页88:“他又说起那些出书的腐朽家伙,停止了思考还在继续写作。他们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罗素!”(Again he said something about the rot people publish, going on writing after they've stopped thinking. Russell!)从“那些出书的腐朽家伙”判断,译者显然是把“the rot people publish”拆为“the rot people”(腐朽家伙)和“publish”(出书)两部分。但“the rot”(烂货)其实才是一堆儿的,“people publish”是用来修饰它的。老维骂的是像罗素罗老师那样已经不再思考但仍写书不止的人出版的烂货。
与摩尔挪威之旅同一页,还有个错误。老维当时在评柏拉图对话录:“后来他认为可以把苏格拉底描述为一个外在的怪物,但有着全部内在的美(他指的是《斐德罗》,但我认为他指的是《会饮》)。”初看译文时,我就觉得奇怪,苏格拉底“外丑内美”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何须老维来“认为”一下?翻原文是“Later he thought of the description of Socrates as outwardly a monster and all beauty within(This he referred to the Phaedrus, but I think he meant the Symposium)”,原来只是说老维想到《斐德罗篇》(鲍斯玛觉得他记错了,应该是《会饮篇》)里把苏格拉底描写为“外丑内美”这件事,哪儿是他的什么新发现呀!
还有一个比较突兀的错误,与对英语的理解无关。《谈话录》原书每一节起首的几个词,全用大写字母印出,这是西文书的一种排印方式,无需在汉译文中体现出来。译者应该很明白这一点,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都做了正确处理,唯有翻译到《史密斯学院篇》10月24日这一节时,不知为何忽然头脑发热把起首的“IT HAS JUST OCCURRED TO ME”的译文用黑体字标了出来。照这个标法,三篇里面每一节都要以黑体字开篇了。
全书还有不少漏译的地方。有漏译字词的,比如原文页3的“Thursday”,页41的“shame”,页50的“this evening”,页51的“decision”等等。有漏译一句的,比如原文页5的“This is nice”,页10的“He worked in spurts”,页20的“For little mice run away with man's plans”,页30的“I doubt that this seems yellow-is without sense”,页33的“And even after this sects, very strict sects, most likely contrived”,页46的“That remark went through him and now he remembers it”。还有漏译一整段的,比如原文页71:
W. said:“I should want my friend under some circumstances to become angry. I could not be the friend of a saint, or if I could, this would not be at all like being the friend of another. Of course, the anger of my friend is not thereby justified. I should want it, that is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