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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合型民族”:理解和处理中国民族问题的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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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姜雪
时间:
2012-6-14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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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合型民族”:理解和处理中国民族问题的新视角
“复合型民族”:理解和处理中国民族问题的新视角
文章来源于《中国民族报》2012年3月23日
“复合型民族”概念的根据和来源是费孝通先生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
记者:我国有56个民族,同时又有一个“中华民族”的统称。提出“复合型民族”的概念对于理解二者的关系有什么意义?
牟钟鉴:“复合型民族”概念的根据和来源是费孝通先生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在《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一文中,费孝通先生指出:“中华民族是包括中国境内56个民族的民族实体”,“多元一体格局中,56个民族是基层,中华民族是高层”,“高层次的民族可以说实质上是个既一体又多元的复合体”。“多元一体”可以说是费孝通对中华民族这一复合型民族与其内部单元民族关系的一种科学概括。
对于应该是强调56个民族的多元性,还是强调中华民族的一体性,现在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56个民族的多元文化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保护和发展,因此提高认识、加强这方面的工作,对于实现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是十分必要的。有人则担心,56个民族的多元性讲多了容易造成一种分散倾向,主张要淡化56个民族的民族性,强化对中华民族的认同。还有人认为中华民族是一种国家认同、政治认同,不是民族认同、文化认同。由于民族学来自西方,民族概念在流行中歧义纷出,使用上存在一定混乱。如何将其规范化并具有中国特色,同时又保持与国际学界的共识,尚待努力。
有鉴于此,我们觉得在民族的分类上,假如能有所突破,不完全按照西方的模式,而从事实出发提出自己的概念与模式,使其既符合中国的实际,当然也符合世界的实际,对于解决“56个民族”和“中华民族”的关系以及正确解释当代许多民族现象,是有积极意义的。
在民族宗教学研究过程中,我们认为关于民族的分类不能只是平面化的,还可以是立体化的;不能只是静态的,还要是动态的。由此我们提出了“复合型民族”的概念。世界民族有的是单元民族,有的是复合型的,复合型民族是单元民族组合成的一个更大的民族共同体,仍然还是民族,但它具有多层次结构。有了“复合型民族”这一概念,就能很好地理解和处理56个民族与中华民族的关系。56个民族是中华民族这一复合型民族的单元民族,中华民族就是一个既一体又多元的复合体。在实际生活中,人们也是这样以两重的方式使用民族概念的,如讲“弘扬民族精神”,是在中华民族层面上使用“民族”语汇;讲“民族政策”、“民族院校”,又是在56个民族层面上使用“民族”语汇,两者都是对的,因为中华民族是复合型民族,只是以往尚未提炼出“复合型民族”这个概念而已。
立体化动态的民族分类,有利于民族问题的理解与解决
记者:在考察民族的属性时,你们曾指出“民族是一种隐性的非组织化的共同体”,这就把民族与国家区别开来了。那么,在民族的分类上,你们还有什么创新?
牟钟鉴:我们认为民族与国家不同,是非组织化的共同体,比国家更稳定持久,其表现形态则依据历史发展的条件和实际需求,时隐时显地发挥作用。
“复合型民族”的提法是个亮点,西方没有正式这样提,所有的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分类里面也没有这样分,都是就某一个标准对待所有的民族。我们的民族分类是依据民族产生发展和结构形态的不同,将民族分类为原生型民族、融合型民族、衍生型民族、复合型民族、集合型民族。我们的集体成果《民族宗教学导论》的作者也都认可复合型民族,在其他民族类型的提法上则彼此略有差异,体现和而不同的精神。
原生型民族指从氏族发展为民族以后基本上保持着自身的相对同一性,在血统和文化底色上没有与其他民族发生大的交融,也没有被其他民族所同化的民族。如日本民族、朝鲜民族、犹太民族,还有中国的藏族、羌族、彝族、白族、傣族等。
融合型民族由许多民族融合而成,在血统上大规模混杂,在文化上多元汇合,地域分布较为广阔,人口众多,内部在保持其一体性的同时也保持着较大的民俗文化上的差异性、多样性。如中国的汉族、南亚的印度斯坦族、横跨欧亚的俄罗斯族。
衍生型民族是指那些历史并不悠久、在民族交融和分化中衍生出来的晚生民族。如中国的回族是13世纪成吉思汗西征后,随军东来的中亚、波斯、阿拉伯的工匠、军士、商人等与汉族和其他民族通婚繁衍而成的民族,其文化具有伊斯兰文化与中华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特征。又如前南斯拉夫地区原属于塞尔维亚族和克罗地亚族的部分群体,脱离东正教信奉伊斯兰教后形成的穆斯林族。
复合型民族是由许多民族组合成更大的民族共同体,出现了整体与单元的层级结构。中华民族就是典型的复合型民族,具有双层结构,同时又是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复合型民族”这一概念的提出,有助于我们认识民族存在形态的复杂结构,认识民族关系的交错重叠,从而增加理论对实际生活的解释力。
集合型民族是指正在向复合型民族发展的多个民族国家集合体,它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共同体,由于地域、文化、政治、经济的接近而达到一定程度的联合,但彼此经常发生国家利益和文化价值观的摩擦。欧盟就属于集合型民族,因为欧盟不单纯是政治经济共同体,也并非世界性组织。其他以地域、宗教或语言为标准划分的民族,如“非洲民族”、“佛教民族”、“印欧语民族”,都不是民族学意义上的民族,也不是集合型民族。
“复合型民族”概念表达出56个民族与中华民族相互统一、相互依存的关系
记者:“复合型民族”的提出对于处理各民族与中华民族的关系有什么意义?
牟钟鉴:有了“复合型民族”这个概念以后,我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辩证地解决了。我们不要人为去淡化56个民族对自身民族的民族认同,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有的文化,他们都关心自己民族文化的传承创新,关心自己民族的未来命运,希望自己民族繁荣发达,这是很正常的状态。但是,如果缺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鼓动狭隘的民族主义,确实容易造成一种分散倾向,也容易被敌对势力所利用,搞民族分裂。有人散布“中华民族不是民族,56个民族才是民族”的言论,当然是错误的。如果按照西方很流行的政治民族主义观点,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那么全世界就要分成几千个国家。其实西方国家也做不到,德国、英国、法国都不是单一的民族国家,美国就更不用说了,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是多民族组成的。但这些国家国内的民族关系并不理想,要么用公民认同掩盖民族差异,要么主体民族实行一元统制,要么开放多元便发生民族冲突,总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折腾,很难做到和而不同。而所谓国与族对称的理论实际上是西方霸权主义针对着其他国家推行的,在各国制造民族分裂,他们从中渔利。
反过来,如果只讲中华民族认同,少讲或不讲56个民族认同,似乎很爱国,其实这并不有利于真正的爱中华民族和爱国。因为56个民族是客观存在的,由它们组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很包容的,可以使56个民族在这个民族大家庭里面生活得都很愉快,都来维护它的稳定。如果不给各个民族自己特有的发展空间和文化空间,一切都按照主体民族的要求去要求所有的民族,不是和而不同,而是同而不和,反倒容易引起冲突,造成民族关系紧张,助长民族分裂主义倾向。中华民族之所以五千年连绵不断、没有分裂,除了它的核心文化和统一力量有强大凝聚力之外,其内部民族文化、生活方式的多样性、互容性使得各民族热爱它维护它,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56个民族和中华民族是互为一体、分割不开的。每个民族都热爱中华民族,希望中华民族发达,这样56个民族才能发达。反之,56个民族发达,中华民族才能发达,它们是相互统一、互相依存的关系,为什么非要把两者对立起来呢?所以“复合型民族”的概念提出来后,如果能得到一定的普及,就可能解决很多问题。
文化共同体与命运共同体保证了中华民族的稳定与统一
记者:如何理解中华民族是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的说法?这两个共同体又是如何保证中华民族的稳定和统一的?
牟钟鉴:在中国,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组成的中华民族一直是血肉相连、荣辱与共的,所以中央提出“三个离不开”,即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之间也相互离不开。这个说法本身就是中华民族是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的形象描述。五千年中华文明史的连绵不绝和近现代中华民族的遭遇与复兴,都在证明中华民族是文化和命运的共同体。
关于民族是什么,有各种各样的定义,我们采纳了民族学很多学者研究的成果,给出一个更简洁的表述:民族就是在血缘地缘基础上的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中国的56个民族,它们都各有自己的祖源认同和特色文化。上世纪50年代,国家在进行民族识别的时候,从中国实际出发进行调查研究,特别强调文化是民族的根本尺度。56个民族的识别和确定,主要是依据各个民族的文化特点,特别是民俗文化。民俗文化就是老百姓的文化,它最能反映文化的民族性。
中华民族文化还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各族文化不断向中原地区汇聚,又不断地从中原地区向四周辐射,反复交融,最后形成一个更大的文化共同体。在这个文化共同体中,儒家思想可以说是主干和底色。中国长期以来是一个家族社会,强调血缘关系,而且又是一个农业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儒家思想最适合这种历史、这种社会形态,所以它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主干,也是底色。如美国的文化底色是什么?是基督新教。美国尽管有很多的宗教,但是从对一个民族的影响度而言,基督新教对美国的影响最深刻。而对中国影响最深刻的,影响所有中国民族的就是儒学。
儒家传统有什么?儒家首先继承了三代礼文化的敬天法祖,这是中国境内各个民族几乎普遍存在的基础信仰,当然会和自己本民族的文化相结合,表现形式不一样。人们可以同时信仰别的宗教,但敬天法祖是基础信仰。在中国,不管你是基督徒、佛教徒,还是道教徒、伊斯兰教徒,都会奉行敬天法祖。儒家另一个传统就是三纲五常。其实孔子当时没有讲三纲,现在也过时了。但五常是从孔子开始,经过孟子,到汉代成熟,慢慢演化成稳定的中华民族基本道德范畴。仁义礼智信是几千年不变的,虽然每一个时期都会有一些调整,但是仁义礼智信始终作为中华道德最根本的普世道德,这一条是中华民族中所有的民族都认可的。
中华文化的核心是儒、道、佛三教,三教中以儒为主,道、佛为辅。儒家思想要由道、佛两教加以补充和普及。在中国农村有个现象,就是普通人家不挂孔子像。在家里祭孔的多半都是知识家庭,至少家里有秀才或者教书的。如果是普通人会被人笑话:“你家里大字不识,还拜什么孔子。”所以老百姓和孔子会保持一点儿距离。但是老百姓家里有灶王爷、观音、弥勒、太上老君、海神娘娘,村边有龙王庙、土地庙,人们常到附近佛寺和道观烧香拜神,这是很普遍的。土生土长的道教则解决了百姓两个方面的需求,一个是养生,一个是民俗方面的宗教服务。然后外来的佛教满足了百姓关心的来世幸福和因果报应的需求,弥补了儒家只重此岸、罕言彼岸的不足。佛、道二教还把儒家道德以神道设教的方式普及于民间。中国化之后的佛教与儒、道一起形成了中国历史上三大精神支柱。
中华文化的思想结构,我概括为“一、二、三、多”:一就是儒家是主干和底色;二就是儒道互补,形成中华文化的主脉;三就是儒、道、佛形成一个“文化的三角间架”,一个物体有三个角是最牢固的;多就是包容各种外来宗教和民间信仰。中华文化既有其主体性,又是开放式的,不是封闭的。后来伊斯兰教进来了,基督教进来了,此外还有各个民族的民间信仰。儒、道、佛三教文化巨大的凝聚力与辐射力,使中华民族成为一个文化共同体。在这个文化共同体的形成发展过程中,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造和贡献,不断汇聚到中原地区,而孔子儒家、老子道家和释迦佛家,把这些文化提升了,提炼成中国特色文化理论体系,反过来影响到各个民族。所以,中华民族这个文化共同体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我们虚构的。
中国历史上有多次政治分裂的时期,如南北朝时期有南北割据政权,后来有辽、金、西夏时期的分裂,但都是政治上的暂时分裂,文化却从来没有分裂。政治分裂的时候,中华文化还是原来的共同体,儒、释、道三教的人士可以自由穿行于割据政权辖区之间,从这个小“国”到那个小“国”,到处讲学论道,都不会被阻止,文化交流还是在进行。这样一个深厚的文化共同纽带就为后来由分裂走向统一提供了思想基础。由于有了牢固的思想文化纽带,中国就不可能长时间分裂,统一是常态,分裂是非常态。总体看来,中国统一的时间比分裂时间要长。
中华民族有深刻的大一统思想,人们普遍认为我们这样的文化共同体应该生活在同一个国度里,分裂是不正常的。至于说哪个民族来掌权,并不重要。中国古代就是这样的,有很多少数民族掌权的时期。有人算了一下,历代王朝执政阶层中,一半时间是汉族,一半时间是少数民族。不论哪个民族掌权,都认同中华主流文化,都以儒学为治国意识形态和普世伦理,都敬天法祖,同时又有一些新的特点。由于执政者认同中华文化,各民族都可以接受,人口居多的汉族也可以接受。虽然其中有摩擦,但后来很快便稳定了。
近代,中华民族受到西方列强的侵略,变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华民族里边的所有民族都受压迫和剥削。并非说其中有一部分民族好,一部分民族糟,因为它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当然各民族里都会出现极少数卖国求荣的败类,但都为各民族所唾弃。
当我们中华民族获得解放独立、进入复兴以后,当中华民族通过改革开放获得迅速发展以后,所有的民族都共享了它的成果,都从中受益,我们各民族在世界的地位都一块儿提高了。它证明中华民族确实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中国深厚的民族文化是多元通和的文化,它既具有丰富多样性,为各单元民族共同创造,又有共通性与和谐关系,其核心思想有强大的凝聚力。统一的民族国家是指中华民族始终追求和维护大一统的国家形态。文化是无形的力量,国家是有形的力量。这两种力量加在一起,使中华民族永远保持独立、统一、不离不散,并走向繁荣、强盛、幸福、康宁,还具有包容天下四方、推动世界和平的智慧和能力。
保持主体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平等关系有利于民族和谐
记者:复合型民族中有主体民族与非主体民族的划分,在中国来说,就是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划分,二者关系是怎样的?主体民族在维持复合型民族的稳定与和谐中应有怎样的担当?
牟钟鉴:所谓主体民族,就是在复合型民族中起到凝聚核心作用的民族。有些主体民族是由于其人口众多,有的是由于经济实力雄厚,有的是文化上发达繁荣。主体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可以有两种:一种是大民族主义的主从关系,一种是民族和谐的平等关系。中国的汉族,由于历史上能够包纳许多民族及其文化而成为中华各民族凝聚的核心。但是,历史上长期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也造成了不平等的民族关系。汉族作为主体民族的优势地位容易产生大汉族主义,相对应地,也有地方民族主义产生。历史遗留下来的民族歧视和民族偏见不是短期内就能消失的,如不加以警惕和克服,就会造成主体民族与其他民族关系的紧张,而有损于复合型民族的巩固。今天,汉族由于人口众多、经济文化发达、社会影响巨大,便要高度注意防止大汉族主义情绪,应当也能够给予兄弟民族以更多的帮助,在保障少数民族合法权益,巩固和发展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中承担更多的责任,发挥更大的作用。现在有人主张尽快消除民族差异,推动民族交融。持有这种观点的人用意是好的,但要慎重深思。我以为各民族之间的接近和交融虽是历史的大趋势,但要顺其自然,不宜人为地揠苗助长;交融不是主体民族对其他民族的同化,而是彼此间的良性互动、平等合作;民族关系的健康发展不是趋同,而是在和谐交往中保持其多样性丰富性。
在复合型民族中,各单元民族之间,主体民族与非主体民族之间,必然会存在种种经济、文化、宗教、习俗方面的差异,有些差异甚至会发展为矛盾。这些矛盾处理得好,就会形成民族文化多元并存、和谐发展的生动局面:如果处理得不好,就会加剧矛盾,甚至出现对抗,为外部敌对势力所利用,给民族分裂主义提供活动空间,使各个民族都受到损害。团结是福,分裂是祸,事实反复证明了这一真理。为此,必须把中华民族的认同与56个民族的认同统一起来,把中华民族的繁荣进步与56个民族的繁荣进步统一起来,做到统筹兼顾、协调发展。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各单元民族复兴的雄厚基础,各单元民族的平等团结、共同繁荣是中华民族崛起的有力保证。损害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尊严及忽视56个单元民族的利益和尊严,都是错误的,因为中华民族的格局是多元一体。
牟钟鉴:1939年生,山东烟台人。1957至1965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生和中国哲学史专业研究生。毕业后1966至1987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工作。1987年底转到中央民族大学工作。现为该校哲学与宗教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宗教学专业学术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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