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绍原与《发须爪》 | |
庄亭 [attach]65[/attach] 前几年,我因为研究民俗学,知道了江绍原这个名字。我在天津《益世报》上查到了一篇题为《盐神》的学术小品,作者就是江绍原。由这篇文章做向导,我完成了盐神的初步研究,江绍原三个字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江绍原何许人也?怎么这么窄的题目他也研究?他还写过什么?这些疑问一直在我脑中萦绕。忽一日,沪上一位朋友寄来一本书,书名挺新奇,曰《发须爪》,著者赫然题作江绍原,我顿感眼前一亮,大喜,遂挑灯夜读,当晚便读毕全书。原来,江绍原是一位民国时享有大名的民俗学家、宗教学家、文化人类学家。建国后,他所治的几门学问衰微了,他的名字遂隐而不彰。奇怪的是,近年来尽管民俗学、宗教学一阵阵发烧,但他的名字仍不大为人们所熟知。我真有些为江绍原抱不平了。一面抱着不平,一面对江绍原的一切发生了兴趣,他的人,他的书,他的事。 先说说这本《发须爪》。发须爪指人的头发、胡须、指甲,这本书所研究的,就是关于这三样人体细物的迷信和风俗。区区发、须、爪,也值得写一部学术著作吗?外行人如我,大概总会有这种疑问。但读书一过,疑问自消,发、须、爪里确有大学问。江绍原发现了其中的大学问,也做出了大学问。他发现,发须爪在古代先民的心理中是极尊贵的,被看作是人身上最神妙最富有生命和精力的东西。他研究出,成汤祭祀上帝或旱魃时,不用自己的肉体而用发爪做祭物,是因为古代中国人认为发爪是人体的精华,是可以作为肉体的替代品的。这个发现,解开了汤褥桑林之谜。他还从古刑法中看到了古代先民极为珍视须发的观念,举出的例子有《周官》所记割发能代替去势,《报任安书》谓髡刑重于笞刑等。去势即阉割生殖器,乃惨酷之大刑,割发却能代之,髡刑只是剃除头发,却重于使皮肉受苦的笞刑,为什么?这些颇令人费解的问题,若用江绍原的发现一解释,便豁然明了。 《发须爪》的学术价值是不消多说的,此书一问世便名声大噪、洛阳纸贵便是证明。胡适曾做专文给予佳评,周作人也在书序中极表赞赏。但更令我神往的,却是江绍原那善于细察微物的眼力。我把它赞之为显微镜。显微是为了见大,观察发须爪,是为了考察古代先民对世界的看法,用江绍原的话说,就是: 虽以关于发须爪三件小事物的言行为限,然这些言行,处处与古今人的药物观、治疗观、病因观、身心关系观、祭观、刑观、时观、死观、死后生存观———观之多虽未足以观止,然也很可观了———都有关。故发须爪观的研究,实在是关于那些较大的“观”的研究之一部分,犹如那些较大的“观”的研究,想就是那再大不过的宇宙人生观的研究之一部分也。 这段话说得很精辟,很实在,也很有趣,可以看做是江绍原对自己所作的微观研究的意义的一个说明。他的目光所至虽是细物,但心中所念的,却是人的思想、观念,是人的心史、观念史。他所研究的那些小的“观”,实际是为了明了大的“观”,明了一个小的“观”,也就是明了了大的“观”的一部分。这也可以称作是一种“见微知著”、“由小见大”的观察研究法吧。我由此悟出:研究古人的社会人生观念,是可以从古人最细微的言行中看出的,而这种观察研究法,又不限于施之古人,对今人也是可以移用的。 我对《发须爪》一书非常钟爱,窃想在我的藏书中,它的地位虽未必称得上是帝王,也算得上是将相,即使有人拿一册明版书与我交换,我也未必愿意。 江绍原研究发、须、爪,研究吐沫、牙齿、占卜术之类,主要立意之一是欲清除国民的迷信意识,这种清除具有秋风卷败叶式的扫荡性、彻底性,而不仅仅是破一破发须爪一类细物的迷信了事。江绍原的反迷信与许多今人不同,不是笼而统之地骂骂便班师回朝,而是精心考察迷信的由来,挖其根,掘其源,给予科学的解释。 江绍原是个才子型的学者,他的学术文章虽然谈的是艰深的学术问题,但很有文采和灵性,决不是阴沉木的脑袋可以做得出的。周作人就曾夸奖江绍原的文章“不知怎地能够把谨严与游戏混合得那样好,另有一种独特的风致,拿来讨论学术上的问题,不觉得一点儿沉闷”。这样的文字,在江绍原的笔下常汩汩流出,俯掬即是。江绍原的这种文章,是学者加才子的文章,单是学者或才子都做不出。我总是默祷着能多读到一些时贤所写的江绍原式的文章。 江绍原与鲁迅、周作人兄弟的关系都颇近,尤与周作人私交甚笃。《鲁迅全集》中常可以见到江绍原的名字,鲁迅曾为江绍原的民俗研究提供过古诗中的材料,也曾劝过江绍原多搞一点翻译。江绍原与周作人在学术上有同好,都对宗教、民俗感兴趣,在文化观上,都很看重“平凡的人道”,都把目光“向低处广处看”。江绍原对周作人的学问非常敬重,常写信向周作人请教,《发须爪》的序言也是请周作人写的,他常称周作人为“启明师”。二人通信,周作人称江绍原为“绍原兄”,江绍原称周作人为“岂明先生”,信中二人无话不谈,谈学问,谈政治、谈社会琐事,谈个人生活,话中常有玩笑语、深交语,可见二人关系的密切。后来周作人落水,江绍原则是爱国者,这是二人的区别。 江绍原虽然倾心学术,治学谨严,经常沉浸于古书、古俗、古宗教之中,但并非是个不闻世事的书呆子。他上大学时是个热血青年,政治热情极高,是五四运动中火烧赵家楼的健将,作家章衣萍在《窗下随笔》中曾描写过他的壮举: 五四运动之役,北京学生捣碎曹汝霖、章宗祥宅。有一青年当时撞进曹汝霖的卧室(一说,是曹小姐的卧室),把卧床上的锦被一撕,大呼而出,即被警察捉去了。此公即江绍原先生是也。 遥想江绍原当年的英姿,真有点“天街踏遍公卿骨”的味道,真乃一腔正气,一身豪气也。 江绍原的性格大概不属于沉郁的那一种,他常有幽默的言谈,即使是谈学问,也时有戏言。他研究古代礼俗,便把自己的有关著作戏称为“礼部文件”,并与周作人互相戏称为“礼部总长”(周作人)和“礼部次长”(江绍原)。军阀孙传芳举行投壶礼时,江绍原写信给周作人对孙传芳加以微讽:“孙督军未经我部许可,擅自举行,似宜申饬。”“我部”,即所谓礼部,“申饬”乃告诫申斥之意。一个子虚乌有的礼部竟要申饬孙大督军,岂不是诙谐得可以吗?一次,一位姓郭的大夫写了一篇研究甲骨文的文章,请人转给他看,他写信将此事告诉了周作人:“厂肆送来郭大夫(曾习医而又以屈原自比,盖双料大夫也)甲骨文研究。”屈原为三闾大夫,郭大夫自比屈原,故江绍原戏称其为“双料大夫”,幽默之中又略带一点微讽的辣味。江绍原的幽默,多含文化意蕴,不同于一般的滑稽和低俗的插科打诨,盖因江绍原满腹学识、气质高雅也。 江绍原的故乡是安徽旌德县江村,那是一个巨族之乡。反清革命的英雄江亢虎与江绍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胡适的妻子、名门之女江冬秀是江绍原的本家。于此可知江绍原的家庭环境。江绍原曾留学美国,攻的是比较宗教学和哲学,回国后长期在北京大学等高等学府任教授,又曾在商务印书馆任编审。他一生的活动概括起来就是念书、教书、写书、编书,他是一个纯正的读书人。江绍原有个儿子叫江小原,是个瘫子,但人瘫志大,自强不息,成了翻译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著者)的夫人赞誉他为“中国的保尔”,但“文革”中竟以“修正主义苗子”的罪名被迫害致死。江绍原有这样的儿子,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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