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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杜维明讲《大学》 [打印本页]

作者: 张润平    时间: 2012-1-2 09:31     标题: 杜维明讲《大学》

杜维明讲《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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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民主自由不要儒家?
美国有美国的问题,中国有中国的问题,不能把中国的糟粕和西方的精华比,比的结果是什么?我们的民族自信没有了,自尊也没有了,最糟糕的就是我们跟传统完全断裂了。
《大学》里的修身哲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它的逻辑是什么?是不是A到B到C到D?不是。是A到B,B一定含蕴AB,B到C,C一定含蕴着ABC,C到D,D一定含蕴着ABCD。这样一来,A一直是贯穿的,A就是修身,贯穿始终。
人可能遇到的三大阻碍
一是惰性,二是自我划线,三是自我欺骗。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自我欺骗,认为我们现在是一个经济文明大国,这就是自我欺骗。你是一个经济大国,但还没到文明大国。
北大学生哪怕念一遍《大学》
傅斯年在台湾大学做校长时,推广《孟子》成为大一新生必修,一进台大就念《孟子》。傅斯年讲过一句话,“没有念过孟子的人,就没有资格做台大人”。我希望经过几年的努力,我将来可以说“没有看过《大学》的人,就没有资格做北大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线性思维,修身最难,却要贯穿始终”。

一、开篇:要民主不要儒家?
"美国有美国的问题,中国有中国的问题,不能把中国的糟粕和西方的精华比,比的结果是什么?我们的民族自信没有了,自尊也没有了,最糟糕的就是我们跟传统完全断裂了”
我1985年,第一次在北京大学上儒家哲学的课,有同事告诉我之前也有人上过,我问什么时候?1923年,梁漱溟。1923到1985年间没有人再上过儒家哲学的课,我有点不相信,当时梁漱溟先生还活着(编者注:梁漱溟先生1988年6月23日逝世),我们有过交流。梁先生还记得当时的课,当时的北大汇集各路英豪,梁先生上这个课时来了两百个学生,很不了不起。但梁先生说他非常生气,“他们都是来怪物的,人家都讲西化,你还在讲什么儒家?”那时儒家代表的小脚,是阿Q,是男性中心主义。他很不高兴,就不讲了。后来讲课收费,结果他们不仅听得很仔细,梁漱溟说自己的生活也改善了。
美国有美国的问题,中国有中国的问题,不能把中国的糟粕和西方的精华比,比的结果是什么?我们的民族自信没有了,自尊也没有了,最糟糕的就是我们跟传统完全断裂了。尤其文革期间,最惨的不是说红卫兵破四旧,而是书香门第家庭,怕被炒家,在他们到来之前先自己烧掉了。
当时有一个现象,知识分子,比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当时采取的策略,我们现在想起来很不公平,但当时有一定的道理,跟爱国主义有关,要向西方学习,要救亡图存。中国人不喜欢向外国人学习,于是就把中国传统特别是儒家传统的糟粕,和西方文化的精华来比。就是短自己的志气,扬西方长处。说儒家代表男尊女卑、父权、君权、夫权,代表禁欲主义,强调贞节牌坊,随地吐痰、阿Q、抽洋烟等,这是中国。西方是什么呢?自由、民主、人权、个人的尊严,这样一来,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你会赞美中国文化不认同西方吗?
但西方的这些价值,是经过非常复杂的过程才成为现实。比如平等,男女平等一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没有发展成熟;再比如自由,自由是非常重要的价值,美国最重视自由,重视隐私权,但911之后考验就来了……这些价值都要经过长期的过程。
美国有美国的问题,英国有英国的问题,法国有法国的问题,中国有中国的问题,不能把中国的糟粕和西方的精华比,比的结果是什么?我们的民族自信没有了,自尊也没有了,最糟糕的就是我们跟传统完全断裂了。尤其后来的文革,文革就是革文化的命,特别是革儒家的命,我只讲一点,最惨的不是说红卫兵抄家、破四旧,而是很多书香门第家庭,怕红卫兵炒家,在他们到来之前先自己烧掉了。
我1985年在北大上课的时候,学生大概有两百多,我的方法在当时可能比较新,2-3小时的课程,我讲一个多小时,然后开放讨论。那时北大向北京开放,除了北大的学生,还有师大、社会科学院、人大等学生。但是北大的研究生告诉我说,我们对儒学有兴趣可以研究,但不可能有人像您那样认同儒家,举得儒家不仅是学习的对象,而且对身心性命有转化的作用,他说不可能,这一代人是不可能的。
上海的陈奎德也跟我说,“杜教授你讲的,我很感动,最好你五十年以后再回来给我们讲”。我们现在是要打倒封建传统,打倒权威政治,我们要从黄色的土地走向蓝色的海洋,我们要西化,我们既不要传统的儒家也不要现实的政治,我们要的是西方民主自由。我说你不要忘了,你走进这个蓝海洋,蓝色的海洋不是大西洋,是太平洋,你还要碰到台湾,还要碰到日本,韩国,新加坡,他们都对儒学是肯定的,对中国文化有一种尊敬。
当我再回到北大时就想,《大学》、《中庸》、《孟子》、《论语》,能不能被今天的大学生关注,如果说《孟子》太长,那《大学》很短,应该可以。我一个美国研究生,只念了两年汉语就能背下《大学》来,就是硬背出来的。
二、杜维明讲《大学》: 修身哲学
《大学》有两个思想逻辑:首先,没有西方的排斥性二分法,而是本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线性逻辑,修身最难,却贯穿始终
《大学》从朱熹以后,就成为东亚(中国、日本)知识分子所熟读得文本,《大学》思想的框架就成为他人生的框架。
《大学》有两个思想的逻辑:首先,它没有西方的排斥性二分法,《大学》分什么?本末。没有本就没有末,没有末就没有本,这都是非排斥性的分法,就是阴阳的思考。阴阳之间是有张力有矛盾的,但不是只有阴没有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最女性的女性中有阳,最男性的男性中有阴,阴中之阳又有阴,阳中之阴又有阳。它是动态的,一方面排斥,另一方面又互补,是一个复杂的观念,不是排斥性的二分法。所以中国从来没有什么唯心唯物,唯心唯物是马克思他们发展出来的一套观念,这个不符合中国传统。
另外一个逻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修身、到齐家、到治国、到平天下,绝对不是线性思维。不是先修好身再齐家、家齐了再来治国、国治了再天下太平,不是这样的。《大学》有一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汤一介讲修身是贵族、精英思想,假如连饭都吃不饱修什么身?那怎么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没有一个人不以修身为本?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能修身?我是一个杀人犯能修身吗?我一个工人天天喝酒打老婆能修身吗?都要修身。打老婆的工人如果先前打得厉害,后来不敢打,到后来不打,这就是修身的结果;一个杀人犯以前是仇恨一切,在死之前开始悔悟,这就是修身来的。所以《大学》里的“学”很重要,学是“觉”,有人说这是佛教的影响,其实“觉”在佛教传来之前就有了,就是“学,觉也”。学,不是掌握知识,不是掌握技能,主要是学做人,培养人格。
《大学》讲修身,以修身为本,我也可以说儒家哲学算是修身哲学。有人批评儒家,讲佛教修心、儒家修身、道家修性。儒家为什么不修心只修身?难道儒家是培养运动员的?整个修身哲学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叫“慎独”。一个人独处,没有人看见,也要修身。我一直觉得修身那个“独”就是“独体”,我自己独有,没有任何人看见,只有我看得到或者知道这个,也要修,这是非常重要的修身观念。修身的观念是修养自己的人格,独就是“独体”。这里涉及一个观念,我认识很重要的,这也是我哲学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你们知道仁爱的“仁”在古代是怎么写的吗?是上面一个“身”,下边一个“心”。这个对我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惑,我不能接受,为什么不能接受呢?既然我的哲学是为己之学,为了自己,慎独就是独自独体,修身哲学是要能够建立独立的人格,讲自得知这个观念。可是我们都知道,仁是儒家最核心的价值,仁、义、礼、智、信,一开始就告诉你社会关系。如果“仁”是社会关系,那也许儒家更为核心的价值是“礼”。古代“礼”怎么写?禮。一定要在人际关系中间才有“礼”,“仁”就告诉你就是这个人际关系。所以儒家的思想社会伦理,不就是一个人的内在修养所达到的一种自我尊严吗?自我尊严西方有,儒家没有这一套。我从小在研究儒学的时候,特别是经过《孟子》、《大学》、《中庸》,就觉得不安,就觉得儒家有一个强烈的主体性要求。但既然人家都这样解释,也不敢乱讲,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我的第一篇英文,1966年发表的,就讲仁和礼之间有一种创造性的张力。
最近新出土的郭店竹简,三万多字的儒家经典,大概是是孔子和孟子之间,就是孔子的第一代大弟子。我们长期没有听到孔子第一代大弟子的声音。这一批材料资料出来了,你们知道这里的“仁”怎么写吗?就是上边一个身,下边是一个心。这完全证实了我原来的构想,能把身心当做社会关系吗?不可能,除非你人格分裂。现在看,如果从修身哲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它的逻辑是什么?是不是A到B到C到D?不是。是A到B,B一定含蕴AB,B到C,C一定含蕴着ABC,C到D,D一定含蕴着ABCD。这样一来,A一直是贯穿的,A就是修身,修身是越来越难,但修身不能放弃。
从修身到齐家,不知道各位对齐家怎么理解?家庭是一个复杂的体系,complexs system。现在有的家庭是三个人,有的是五个人;人的差异又很大,性别差异、年龄差异、身份差异、资源差异、地位差异。那么大的差异性,要“和”很难。我们现在讲和谐社会,特别注重“和”。
儒家的基本精神是“和”,和而不同,和的对立面是同,和的必要条件是异,这很重要。多数人认为要和谐就是和同,就是统一规划那种精神,这不是儒家所讲的。孔子之前的晏婴有一个“和而不同”的理论,比如煲一锅好汤,必须要放各种不同佐料,酸甜辣都有,假如只有盐,不能成汤,只有糖或只有辣也不行,就是因为各种不同才能和。再比如绘画,漂亮的画一定要有各种不同的颜色。
“和”的字源是音乐,我们现在讲和谐,谐就是音乐。中国古代的音乐是有很高成就的,而听也是很重要的修养造诣。孔子就是一个在音乐上有很高造诣的人,写出“三月不知肉味”。这就联系到儒家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听的能力。听和视有什么不同? 听是时间概念,视是空间概念。空间要掌握其整体是很快的,听不一样,其困难度大很多。最好的证据之一就是“圣”,圣人的圣字,古汉语中写做“聖”,一个耳朵一个口这是耳朵这是口。孔子说“吾十有五,而治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耳顺怎么讲?冯友兰当时看不懂,他说应该是心顺,耳顺干什么?所以他改了一下“六十而顺”,这是败笔到不能想象的地步,怎么把“六十耳顺”变成“六十而顺”?“耳”是听的能力,是慢慢培养出来的。所谓“六十耳顺”,就是到了六十岁,就像母亲对孩子,不管什么声音,都用一种平常心来听,好坏听后判断,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三、杜维明的构想:让北大人人读《大学》
傅斯年讲过一句话,“没有念过孟子的人,就没有资格做台大人”。我希望经过几年努力,我将来可以说“没有看过《大学》的人,就没有资格做北大人”
我们上《大学》这门课,为什么要会读呢?会读这个词是从日本来的,本来是汉学传统中非常重要的学习机制。会读成功与否,不是我们了解了文本,是我们之间能不能创造一个共同的文本。
我在哈佛时,每年夏天都会有一个会读,大概十天,大家住在一起,十五六个人,都是资深教授。有一次读《大学》,我邀请一个复旦大学教授跟我们一起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三句,我们讨论了三个小时,特别是“在明明德”,既然德以明,何必“在明”呢?这位教授就提出,去掉一个“明”字,不是解决了吗?大家震惊。去掉一个字,因为你读不懂,对文本的不尊重和荒谬不能想象。有没有过先例呢?那是朱熹了,朱熹念《大学》,念不懂,觉得缺了一章,就补一补,念到格物那一章,跟《大学》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朱熹补的。朱熹同时的人,都尊重他,觉得补得好,他就成了大权威。
《大学》,都要背,一句中文不懂也要背。上课前三鞠躬,静坐,一开始要背一遍,然后再讲学。为什么要三鞠躬呢?一鞠躬是对老师,老师实际上就是真理;第二个鞠躬是互相,我们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这是缘;第三鞠躬是对自己心里,这叫终极。三鞠躬后还有第二步,静坐一分钟。我们第一堂课,我让大家选择三鞠躬或者静坐,大家觉得都重要,我现在希望大家坚持,大家进来以后要把它当做庄严的事情。
然后我们讨论,讨论完全是公平的,而且要有质疑和疑惑的。王阳明讲过一句非常有趣的话,如果这句话是孔子讲的,但和我的良心违背,我不会轻信孔子。你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良知很重要。如果我觉得不安,即使是孔子讲的,也不一定接受。这叫“圣人不我欺也”。
有次讲学,一个学生跟我讲,他说最好我的竞争对手都是学儒家的,因为他们又真又诚,我们就可以用法家打败他,现在的商人都是欺诈,都是潜规则,真诚的人反而成了冤大头。那么你要相信“圣人不我欺也”,这是真正的儒商。儒商在中国是很少的,但在日本、韩国是非常多的。有人说李嘉诚是儒商,凤凰采访他问你终身信奉什么?他说“奉公守法”,这算儒家吗?这是荒唐的,如果公和法本身出了问题,没有一点批判精神,奉公守法行吗?真正的儒商像日本的涩泽荣一,日本实业之父,后来一生助人,他终身信奉一句话就是“见利思义”,只要有利就想到义,不过义这一关就不要做了。这些人是“不我欺也”。这些话现在讲起来,好像是一种道德说教,这跟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整个道德沦丧有关。
我有一个构想,现在我们这个会读班,有差不多100人,从明年我要增加一倍。北大全部学生有两万,但真正知道四书的比例就不是很高,我的要求就是哪怕念一遍《大学》,十分钟就可以,这是世界上最短的儒家经典,是建构了一个大的框架,自我,人与社会的关系,天下观念,宇宙论、人生观非常丰富,可是居然那么少的人知道在北大。
傅斯年在台湾大学做校长时,推广《孟子》成为大一新生必修,一进台大就念《孟子》。傅斯年讲过一句话,“没有念过孟子的人,就没有资格做台大人”。我希望经过几年的努力,我将来可以说“没有看过《大学》的人,就没有资格做北大人”。
互动:人可能遇到的三大阻碍
北京大学软件工程学生陈伟:从修身的角度来看,君子和小人之间,怎么区别和相处?在义和利方面,应该怎么取舍和协调?
杜维明:好问题。小人和君子,在以前是有社会政治意义的,譬如说贵族、官员那就是君子,士农工商则是小人。儒家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把这种经济、政治观念变成道德观念。士农工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君子,一个贵族也可以成为小人。小人,跟儒家所谓的罪恶可以连在一起讲,儒家没有原罪,但怎么会“小人”,怎么会有罪?有三个可能的障碍,一是惰性,二是自我划线,三是自我欺骗。
第一,惰性。我们每个人都有习惯,亚里士多德讲道德形成就是养成好的习惯,但有时候不能养成好的习惯,就越来越糟糕,成为一种惰性。从儒家讲,一个人的发展是一个动态,像水一样,假如水不流了,慢慢就腐化了,这是惰性。
第二个突破,是推己及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很容易自我限制的,画地自限。
再来,更难突破的就是一种自我欺骗,没有达到的以为达到了。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自我欺骗,认为我们现在是一个经济文明大国,这就是自我欺骗。什么原因?儒家不讲你这个国怎么强,而是从一般老百姓的生活方面衡量,个人的收入。我们GDP第二,但个人收入在世界排94,日本人均所得和是我们的十倍。可我们还认为日本已经二十年经济低迷,非常同情日本,认为日本已经穷了,可我常去日本,到最穷苦的乡下,也比我们好啊。我们现在有一亿人还是赤贫,一天一块钱都没有。我们说印度是贫穷的,可不知道我们中西部有些地方也是如此。我们有世界上最大的储蓄,现在到处送礼,可国家内部有那么一些赤贫的人不能处理,我不懂。所以我认为这是一种自我欺骗,你是一个经济大国,但还没到文明大国。 ( 编辑:陈芳)
(本文经过杜维明先生独家授权,未经审核,转载请注明来源凤凰网!) 稿件来源:凤凰网《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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