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王铭铭]天·地·人:古代观念的人类学意义 [打印本页] 作者: karin 时间: 2008-12-24 14:00 标题: [王铭铭]天·地·人:古代观念的人类学意义
天·地·人:古代观念的人类学意义
王铭铭
之一:天象与人类学
李约瑟《中国科学与文明史》这部巨著中有一卷是谈中国的“天学”和“地学”的。他用的概念很中国化,“天学”、“地学”,与西方的天文学与地理学,虽有关系,却很不同。我以为李约瑟因此堪称世界上最重要的汉学人类学家。我的说法,不是没有根据。记得十几年前,英国出版一本叫做《数字的人类学》(Thomas Crump, The Anthropology of Numbers, Cambridge, 1990),其出发点,便是李约瑟对于古代中国数学的研究。研究认知、知识、宇宙观的人类学家,都离不开研究文化中的数字,因而,《数字的人类学》这本书,引起比较广泛的关注。我认为李约瑟的著作,涉及的方方面面,都值得人类学家的关注。西方人类学家长期以来忽视古代中国的智慧,这有几个原因。首先,是因为中文是个独立的复杂体系,对于关注“活人”的人类学家来说,学会说汉语已不简单,怎么有时间学中文的书写体系?其次,人类学家总是存在一个世界的二分法,将世界分成文明与野蛮,中国在这个世界分类的体系中,地位比较特殊,我们是一个文明的古国,既不同于近代欧洲,又不同于原始社会。对于企图从他者的立场来反思欧洲的人类学家而言,中国能派什么用场?对于法国年鉴派社会学家来说,古代中国的文明可能还是有意思的,因为它提供社会学家想象社会如何通过礼仪来构成的范例。可是,西方人类学家越来越忽视中国,这是因为年鉴学派以后,人类学生成一种极端的他者论,而中国与欧洲之间,却有不少共同点,使中国不够古怪,不够“他者”,不够野蛮,不构成文明的对照。于我看,20世纪生成的人类学的“他者主义”,是有问题的;诸如中国、印度、埃及之类的文明体系,对于人类学的自我反思,实在重要。从这个观点看,李约瑟的书,就有重要的人类学价值。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李约瑟的观点完全赞同。我认为,他有将中国文化史理性化为科学技术史的嫌疑。但是,我不主张对他吹毛求疵。我看到他的著作里谈到的一些事儿,对于人类学研究潜在着重要启示。比如说,他在谈到“天学”时,谈到古代中国的星象学,对于我们研究一个古代文明的宇宙观,实在是特别重要。
我们要研究西学,不等于要延伸西学,研究和延伸是两回事。站在西方看我们,再回头去看西方,我以为对我们有启发的书,有很多,其中,值得关注的,是柯林武德这个哲学家的著作,他1945年到1946年连续发表的《自然的观念》(Robin Collingwood, The Idea of Nature, Oxford, 1945)和《历史的观念》(Robin Collingwood The Idea of History, Oxford, 1946)两本书说的是同一件事。《自然的观念》说的是西方自然观念是怎样演变过来的,它表明当今西方的自然观念是一种历史的观念,而不是我们平常理解的“硬科学”的不可变性。柯林武德指出,自然观念之所以是历史的观念,首先是因为,物理学的研究越来越清晰地表明,物的本性恰在于它的运动,物的本性不是它的固定状态。另外,他指出,自然科学家要研究物,就要梳理前人研究的文献,如此一来,自然科学家首先必须是历史学家。结合这两个观点,柯林武德认定自然科学,是历史科学。这里提到柯林武德的第二本书,关注的是历史如何书写、历史的本性是什么、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不真实等等问题。从他自己的角度,柯林武德对于“真理”加以“软化”,将它解放出“硬科学”的牢笼,对于我们了解现代知识的局限,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启发。
人类学家满虚伪,他们其实是在像我上面说的那样将人当作物来研究,但又怕得罪人而不敢说话。而我再斗胆举个例子。人类学研究最震撼人的仪式。仪式是什么?多数仪式都是预先把人的精神从肉体中抽离出来,变成一种物,然后再把它送到另外一个境界上去洗刷,洗了之后再使之回归于人。人类学家特纳在《仪式的过程》(Victor Turner, The Ritual Process, London, 1969)一书里,要说的就是仪式的这个物化三阶段,他说的仪式三个阶段中的“反结构”,就是洗刷人的阶段。可是他只不过是隐约地让我们有这个感受,而不敢明说。
人类学家“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我们研究的“对象”(他们也是人),却似乎更有胆量面对人的物性问题。
记得许多年前,人类学界出现不少对于“人的观念”(personhood),其中,格尔兹的有关论说满有名(Clifford Geertz, “Person, Time, and Conduct in Bali”, in his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1973, pp.360-411)。格尔兹谈了不同民族的时间观如何造就不同民族的“人观”,就是忘记了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在许多民族中,时间是用物来标志的,物之间的关系造成了时间,这种时间又被我们用来衡量人自己的时间,如寿命、年龄、辈分等等。格尔兹之所以不够贴近生活,可能还是因为他太的表述“文雅”了。若是大家有调查经验,一定会发现地方上的人们对于人的本性之言说,缤纷得很,而在我们观察的社会活动中,人的观念,也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