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庙　　武陵旧事之一
　　
　　
　　我一直以为，隔河相望的旧城西南角，长长伸出的一段河堤，是罗王庙。《隋唐演义》，小时候不识字我，自然不可能看过，酷夏难耐，当红日西堕时，队屋大场坝，院落木瓜树，河堤青石板，无处可消遣的乡亲，三三两两端着饭碗，木棍制作的长长短短的筷子，挑过来拈过来的，一块青椒皮半丝苦瓜干，从你碗里到他口中。不错，炒的火候老到，武火足，皮脆肉滑，味道十足。当然，你细心看时，其实是枯干涩滞的菜肴，在一个没有多少油腻的年代，以水代油，这就是极佳的美味啦。何以解馋，唯有演义，于是说唐里的程咬金骑板凳练武，俏罗成白马银银枪，成为津津有味地下饭菜。知道为什么天下只有第七没有第一的缘故了，你不见第一不是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么？第二第三第四，依次走向死亡，只有第七，做了好多为国为家为兄弟为义礼为忠信的事咧。我们马家菜园子对岸，不也建了一个庙宇，供奉的也是罗成咧。
　　我们背诵天下英雄谱，数说着武器的重量，李元霸两柄八百斤铁鎚。裴元庆两柄铁鎚，重三百斤，曾连挡李元霸三锤，除裴元庆之外，天下无人能挡李元霸半锤。雄阔海两柄板斧，重一百六十斤，两臂有万斤气力。伍天锡一柄混金铛，重二百多斤，被李元霸撕为两片。数说着战马的优劣，能够吞吐尾巴战斗，可以吼声吓人，追风一样快的，谁也说服不了别人，让自己承认的英雄位居最先。
　　在我心中，他们怎么能够与罗成比？白马银枪俏罗成，所以，连我们小小的武陵县武陵城南，也建有罗王庙咧。小小了孩子们，深信不疑，罗王庙，那个平台上咧。
　　六月或七月，雷声阵阵，劲风呼呼，护堤白杨棵棵折断，苹果梨园里雨点似的下果子。随之而来阴雨连绵，好多年没祭龙王庙了啊。爷爷喃喃低语，民国二十四的事不会重演吧？那可是六天六夜的大雨，马家菜园冲毁一空，坍塌房屋无数，漂流烂屋架房檐梁木随地可见，家族养豆芽的大缸，几十口都冲到兴隆街口。那年可是供奉了龙王爷了。解放后倒是没人敢烧香点烛敬纸钱，龙王庙前一片沉寂，又有了五四年七天七夜大雨，县城进水三尺呀。龙王爷发火了么？据《竹溪县志》载，七五年连降两月大雨。
　　原来不是罗王庙，不是敬奉罗成的。
　　县城旧墙东南角之外，一溪绕县西来，围墙东北去，呈“几”字形，仅仅留下北城墙，把西南东三方围住了。突出的西南角，伸出两丈，后方高二丈余的旧城墙如护卫般，作为它的支撑，河水冲击，浪花翻滚，迫使急流稍稍转过弯，急流又一头撞向河南的马家菜园子来。河宽阔，杨树多，近南河床草丛密布，即使在急流奔涌的时候，也紧紧守护着。可河堤青石板只是堆垒而成，石缝隙在河内水涌时如击枪突刺，随着河床内水面高升，堤内水面也持平了。略略远些的房屋墙基处，河水缓缓地逼近。
　　我们家的房屋临近河滩果园最近，高于地面半尺许的石基，仅仅几寸露出水面。家里的大缸小罐，圆袋方箱，一板车拉到队屋后六姑爷家。早些时候的大队书记，红砖黑瓦白墙高门，是菜园子最高大最宽敞最漂亮的。爷爷又招呼几位老兄弟，东找西凑，黑狗，白公鸡，朱砂，黄纸，香烛什么的。来到老屋边，远远看去，河边的石堤仅仅露出一线，自西而东，几棵杨树摇晃于长长一条黑线边缘，一片片浪花一层层推动着涌现，天空密密细细的雨丝织布样任意挥霍。还是得到河堤上祭龙王爷，心诚则灵咧，爷爷说。
　　几个身影举着狂叫乱吼的狗，尖声刺耳的鸡，挣扎动弹不休的身子在紧紧绑缚的绳束下，泅水而去，水面自腰而胸，最终到脖子不再上升，晃动的几人终于站到河堤上，宰杀狗鸡，烧香燃烛，化纸跪拜。缓缓涌进的河水，一线线向墙基石面提升着重，已经与门槛平啦。大人招呼我们回队屋，与伙伴们站到一块，可是，烧香敬龙王，热闹神圣肃穆庄严的场面，听说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更何况这种保佑一方平安的事，怎么可能少得了爱热闹的我们？
　　就在狗叫鸡鸣声停止时，我发现河面涌动微微顿一下，然后停止。很长时间，大人小孩子，都盯着墙基石面，也有看着我家的门槛的。水面轻轻的荡漾，一下，又一下，那时在这儿走动的孩子，不耐烦长时间不动了。小孩子终于都离开，其中当然也有我，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风声渐渐消失，寂寥的队屋里，响起长长短短的呼噜声，咬牙声。
　　早晨起床时，听说河水已经距离我家墙脚几丈远了。过去一年，果然。龙王庙是如此灵验神奇吗？真得是爷爷他们祭祀供奉起作用了么？
　　其实，那个西南角，城墙外伸出河床两丈余的台子，并没有龙王庙，只有一户人家搭建了棚子，在这次大水后，那个伸出的平台，坍塌了，房屋自然也没有了。自此之后，消失于我们记忆中的，不仅仅是那个伸出的城墙西北角，还有那户人家。
　　龙王庙，再也没有叫罗王庙的人了。
　　
　　
　　附注：
　　竹溪县，战国上庸六县有武陵，初属楚，后归秦，秦统一创三十六郡，地属汉中郡，时称武陵县，县治所居于今天县河铺一带。西汉仍属于汉中郡武陵县，为益州刺史辖下。东汉基本承西汉建制，武陵县并入上庸县。三国复建武陵县，晋仍旧。南朝梁改为新丰县，后至唐时复置武陵县，后归竹山，至明成化十二年置竹溪县。唯县城所在地，名武陵镇如旧。
　　
　　
武陵旧事之一  龙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