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洪水类型
组成这个类型的射日神话传说异文的母题链,主要有下列几种结构:
A. (1)+(4)+(5)+(6)+(7)+(8)
B. (1)+(4)+(7)+(9)+(10)+(13)
C. (1)+(4)+(7)+(9)
D. (1)+(4)+(7)+(8)+(13)
E. (1)+(4)+(5)+(6)+(7)+(8)
其中, (1)“洪水之后,数日并出,继续危害人类”是这类神话最主要的特征。从地区分布上看,洪水类型主要分布于云南、贵州、湖南、广西四省的傈僳族、阿昌族、苗族、土家族、侗族和毛南族等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洪水型射日神话的基本情节可以梗概如下:
1、洪水之后,数日并出,继续危害人类。原因是: a、雷公报复,继续放出数日,企图晒死人类;b、玉皇大帝后悔让兄妹成亲继续繁衍人类,所以用数日来晒死人类; c、洪水之后,大地一片水涝,为了晒干洪水,张果老造十二日。
2、洪水之后幸存的兄妹(或其他人),为了拯救人类,射下了多余的太阳。兄妹(其他人)往往会得到某一神灵、某种动物或者植物的帮助,才能射下多余的太阳。
3、往往会留下二日: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
以流传于广西三江侗族地区的《射太阳》和流传于湖南吉首土家族地区的《卵玉射日》神话为例来看看此类型的特点。《射太阳》采自侗族洪水神话《捉雷公引起的故事》,故事大致是说,侗家四兄弟为了给母亲治病,设计捉住雷公。雷公骗取姜良姜妹的同情,逃回天上。雷公请求天王为他报仇,天王降下洪水,然后又用十二日灭绝人类。帮助雷公逃脱的姜良姜妹为了挽救人类,射下了十日,然后兄妹开亲,重新繁衍人类。《卵玉射日》大致是说:甫梭和冗妮生了一个肉疙瘩,世界上的人又多了起来,又热闹起来。玉皇在南天门看到这个情景,心里实在不快乐,决定再放十二个太阳晒死他们。玉帝放下十二个太阳,就像天上挂了十二个火球,不分日夜地晒,凡间世上不好受了,江河湖海都被晒干了,一百二十姓人晒绝了二十姓。土家族出了个能人叫卵玉,制了一张桃弓,十二支柳箭,想把太阳射下来。那时马桑树很高,伸到天里头去了。有一天,卵玉带了桃弓柳箭,悄悄从马桑树爬上去。他躲在马桑树叶中间,射下了十个太阳。剩下的两个太阳骇得浑身打抖,卵玉拉满了弓,正要向两个太阳射去,旁边有棵眉毛草一见着急了,世上没有太阳,四季不分,五谷不熟,那还成什么世界呢。于是,眉毛草纵身一跳,跳在卵玉的眉毛上,把卵玉的眼睛遮着了。卵玉飕的一箭射出去,射偏了,两个太阳保住了。太阳感谢眉毛草的救命大恩,以后怎样大的太阳也晒不死眉毛草。十个太阳射下了,地上凉风习习,日子好过了。太阳为了报答眉毛草的救命之恩,答应眉毛草,无论如何干旱,它也不会被晒死。
在湖南永顺、龙山一带流传的土家族射日神话异文《果老射日》中,数日并出的原因是由于张果老用数日晒干地面沉积的洪水。故事大致是说:神人张果老造天制地不久,天下又突然发了一场大洪水。洪水接连涨了七天七夜,把天地都冲垮了。随后,张果老又造天,李果老又制地,洪水就退下去了。可是,洪水淹过的大地到处水糊糊的,张果老叫了十二个太阳来晒地。大地晒干了,可是草木也枯了。张果老只好制造了铁箭铜弓,爬上马桑树射下了多余的十一个太阳。为了不让人们爬上马桑树去射最后一个太阳,张果老用棒子打弯了马桑树,大地又重新恢复了生机。洪水类型的特点首先从从地理位置上看,它与洪水神话在西南地区的分布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从闻一多、芮逸夫、钟敬文、陈建宪等学者的研究中可以知道,洪水神话中雷公报仇类型主要分布在贵州、广西、湖南、四川、云南等地,而洪水类型射日神话的分布与洪水神话的分布在地理位置上大致重合。其次,此类型神话往往是某民族讲述开天辟地、万物和人类来源的系列神话的一部分。如侗族的民族史诗《嘎茫莽道时嘉》,全书分为十篇,其中的第三篇“姜良姜妹”第一章“骁勇皇蜂射太阳”就是有关洪水之后,姜良姜妹请求皇蜂射落九日,拯救人类的神话。又如流传于广西融水地区苗族远祖古歌《创世记》,全文分为七组,其中的第三、四部分包括数日并出、英雄射日的神话。再次,数日并出的原因往往与西南少数民族洪水神话中大洪水发生的原因类似,都是源于雷公复仇。如流传于贵州松桃、四川秀山、湖南麻阳苗族地区的射日神话《阿陪果本》,,二日并出的原因源于雷公见洪水不能灭人类,又再次用数日并出晒死人类。至于土家族《卵玉射日》、《果老射日》等神话,从内容上看出现时间应该较晚,在玉皇大帝、张果老的形象上已经含有了神仙的色彩。
二、神奇出生类型
组成这个类型的射日神话传说异文的母题链,主要有下列几种结构:
A. (2)+(3)+(4)+(5)+(6)+(7)+(8)+(12)
B. (2) +(3) +(4) +(5) +(7) +(8) +(12)
C. (2)+(3)+(4)+(7)+(9)+(11)+(13)
D. (2)+(3)+(4)+(7)+(9)+(13)
其中, (3)“射日英雄具有‘超自然的出生’(A511),从而具有超人的力量”是这类型神话传说最主要的特征。从地区分布上看,这一类射日神话主要集中在川滇黔彝族聚居地区,其中又以四川凉山为其分布的核心区。
我们以流传于四川凉山彝族地区的异文《支格阿龙》为例,看看这一类型的现代传承形态。故事大致是说:相传从前“龙子传九代,代代都是女”。第十代有个姑娘名叫蒲莫尼衣,每天在屋檐下用五色彩虹般的线织着毛布。有一天四只神鹰飞来,其中一只神鹰滴下了三滴血。一滴滴在她发辫上,一滴滴在她披毡上,一滴滴在她的九层褶裙上,这样她有了身孕,不久就生下了支格阿龙。这孩子生下来不肯吃母奶,不肯同睡,不肯穿母衣。妈妈认为难养,就把他抛在岩下。岩下有龙住,支格阿龙懂龙话,自称是龙的儿子,就在那里喝龙奶,吃龙饭,穿龙衣住下了。支格阿龙四岁时就学会骑马,就背着神箭、挟着神弓游历四方。那时天地一片混浊,天上没有日月星辰,地上没有岩石山川,人们找不到地方打猎、耕种。支格阿龙决心为人们造福,采来一束神草,揉碎向天空撒去,天上就有了日月星辰;向地上撒去,地上就有了岩石山川,从此大地明亮,洪水归海。可是天上出了六个太阳,一下把地上的草木都晒枯了,人们都热得活不下去。支格阿龙用神箭去射日,只留了一日在天上,把射下来的日都拿来压在黄石板下。
从上面例子来分析,神奇出生类型的射日神话,是由射日神话母题和“文化英雄(半人半神)超自然的出生”(A511)神话母题复合而来的。关于“文化英雄(半人半神)超自然的出生”的神话在古文献上很早就有记载。其中“文化英雄”常常扮演着某一民族始祖的角色,关于他们的出生往往与处女受孕生子有关。处女生子的神话在汉古籍文献和少数民族的古籍文献中多有记载。如《诗经·大雅·生民》中姜嫄“履帝武敏”而生后稷;《史记.本纪》中“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满文老档》中天女佛古伦将一由神鹊衔来的红色果实“含于口中,落入喉内,于是身重,随生布里雍顺,此族即满族”;《魏书》卷八十八载高句丽始祖朱蒙系“河伯女……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遂,既而有孕”后降生;《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哀牢夷乃妇人沙壹,“尝捕鱼水中,触沈木若有感,因怀姙,十月,产子男十人。”上述始祖乃处女神奇受孕而出生的神话既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崇拜,同时也是对史前时期母权制时代的社会本质和生活面貌的反映。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说,此类神话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神话所述的始祖群永远都是借着妇人的出现;她有时被弟兄伴着,有时被图腾兽伴着,未尚被丈夫伴着。……神话所显示的,不是父亲的创造能力,乃是女祖自然的生育能力”。彝族是一个对女性极其崇拜和对女权极为尊重的民族,这种民族特性常常表现在他们的史诗、民间歌谣等民间文学作品中。如在凉山彝族阿候家族珍藏的一部彝族文化典籍《天地祖先歌》里,其中有几个重要的篇章《女权篇》、《医药篇》、《农耕篇》,这些篇章的歌词清楚地表明女性在彝族氏族中的作用和地位。妇女不仅是生育的主宰,同时还是劳作生活的掌管者。彝族创世史诗《阿黑西尼摩》中的万物之母就是女神“阿黑西尼摩”。“母虎”是彝族人民尊崇的对象,彝族妇女自称“罗罗摩”,实际就是指母虎。除了“母虎”,在彝族的信仰中,“鹰”同样重要。在《西南彝志》中就有关于鹰乃彝民男性祖先的说法。《西南彝志》是一部五言诗体裁的彝族文学作品,它记述了彝民经历了人兽不分以及男不知娶、女不知嫁、知母不知父的历史时期。从《西南彝志》关于天地、男女的形成描述中,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在彝人传统的观念中,天――(男)根——男性——苍鹰,地——(阴蒂)蒂——女性――母虎,它们之间存在着对应的关系。即大地、母虎为妇女的象征,苍天、鹰则为男子的象征,鹰血就是对男子精液的晦称。彝族对鹰的崇拜与他们生活的自然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彝族主要生活在金沙江流域的哀牢山、乌蒙山和大小凉山,是我国产鹰的主要区域之一。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就谈到草、树木、蛙、蛇、鹰、熊、人类等都源出于雪,都是红雪的子孙。其中有血的是蛙、蛇、鹰、熊、猴和人类,无血的是草、柏树、杉树、毕子、铁灯草和勒洪藤,他们组成“雪族十二子”。其中草、木、藤和蛙是女性生殖器象征物,鹰、蛇、熊、猴等是男性生殖器象征物。彝族古歌《里颇古歌》说:远古的时候,七个姑娘造地,九个男人造天。天上通了九个洞,地上通了七个洞。有一对老鹰把天上的九个洞补好了;有一对蛇把地上的七个洞补好了,从此植物才会生长。关于这个神话中的鹰“遮天”、“盖地”、“补天”的本领,正是原始社会后期父权制取代母权制占据统治地位后,早期人类对男性生殖能力的夸大与崇拜。“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是‘男根’所创造,鹰所象征的就是威力无比、神力无边的男根。鹰‘盖地’,‘地’象征女性,隐喻男女交合,特别是在《里颇古歌》中,‘九’、‘七’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天和地也是象征男和女,鹰和蛇都是男性生殖器象征,这样,九’、‘天’、‘鹰’――男性生殖器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了”。
在人类认识生命起源的漫长过程中,彝族先民逐渐认识到男女交媾是人类繁衍的直接原因,进而认为两性交媾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男子。“男性晓得是自己让女人受孕的”,人来源于男人,女人仅提供了一个孕育的场所。这种认识的进一步深化,强化了男人的作用,而忽视了女子的生殖作用,女子崇高的生育地位逐渐被以男子为中心的生育意识所取代。这种对人类生育能力的认识自然也反映在神话传说中。如流传于贵州威宁的另一篇彝族射日神话《吉智高卢》就明显带有从母权制过渡到父权制的痕迹。在这篇神话中,射日英雄吉智高卢的降生,已经不再是处女与鹰交感受孕,而是女子与鹰(男子的象征)直接媾和的结果。可以这样说,彝族先民鹰崇拜(男性生殖的崇拜)是形成彝族射日神话“神奇出生”类型的主要原因。其发展演变的轨迹大致是:它最初出现于四川凉山地区,然后随着彝族先民渡过金沙江,从而进入黔西北威宁草海一带。因此,在贵州搜集到的彝族射日神话中的“文化英雄超自然出生”母题所包含的社会形态晚于四川地区的此类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