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处】民俗研究
【原刊地名】济南 【原刊期号】199802
【原刊页号】1~7 【分 类 号】C4
【分 类 名】社会学
【复印期号】199805
【标 题】民族觉醒与现代化——西方民俗学30年回眸
【作者简介】董晓萍,1950年12月生,文学学士(1982)、文学硕士(1985)、文学博士(1989)、博士后(美国衣阿华大学,1994-1995)。自1986年起,师从导师钟敬文教授,学习民间文艺学和民俗学,主攻明清民俗文艺学史。曾赴芬兰参加国际民俗学会约恩苏大学暑期学校培训,获国际民俗学会颁发的田野作业技术合格证书。1989年7月留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任教至今,现任教授。著作有《民俗学导游》、《华北民间文化》和《乡村戏曲表演与中国现代民众》(合著,即出),译著有《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中国民众思想史论》等,编著有《〈三国演义〉的传说》、《〈水浒传〉的传说》等多种。现在主要从事华北民间文化和民俗学现代方法论的研究。
【正 文】
二战以后,世界上许多国家从反法西斯、反殖民统治的斗争中赢得了民族独立。继而,西方国家加快了现代化的进程。在这一背景下,西方民俗学者的工作,一面是清理前辈的殖民思想史;一面是摆脱措手不及地应付现代化的心态,从理论走上了认同现代转型文化的新途径。从60至90年代,西方民俗学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民俗学者回顾这段学术历程,有益于今后学科的建设。本文拟分以下四个问题对此进行讨论。
一、民俗与民族觉醒的概念
民俗学上的“民俗”的概念,自1840年由汤姆斯(Willan Thoms)创立以来,150年间,在这一学科里,已不知涌现了多少位“民俗学之父”。但是,连西方最好的民俗学者都承认,真正意义上的民俗学,也就是拥有自己的一套科学原则和研究领域的民俗学,是从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后才开始的,其背景特点是,在这一时期,发生民俗学的各个国家,在本国的社会、政治和历史等方面,都发生了不同以往的重要的变化(Lauri Hondo,1995)。按照这种分期法,包括国际公认的芬兰“民俗学之父”科隆父子在内的世界上许多伟大的民俗学开拓者,都只能列为学术先驱,而现代学者所说的“民俗学之父”,实际上是从德国的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和日本的柳田国男等算起的。
现代民俗学里的“民俗”的概念,在大多数国家中,是与“民族”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民俗学科在自身建设的过程中,积极参与国家民族的建设,从而使自己获得了显著的社会地位。在“民俗”与“民族”的概念之间起联系纽带作用的,是对两者彼此认同的重要性的初步认识。在这一阶段里,赫德等民俗学之父的主要贡献,一是把“民众”一词界定为以新民族国家为蓝图的、哲学上的和理想主义的含义,如赞美民间诗歌是探索民众精神的取之不尽的源泉等,接下去推理,“民众”就成了“民族”的代名词;二是既然如此,他便呼吁抓紧抢救民众的文化,主要是农民和其它下层阶级所享用的文化,搜集他们记忆的口头资料,并把它们看作是整个民族的财产。赫德身后,格林兄弟继续了他的工作,还创造了一套后来影响到全欧洲的民间故事收集方法。但是这种理论思维的另一种倾向,是拒绝外来影响,认为它能摧毁民族文化的完整性,让民众陷入不幸福、不自由的境地。
今天,我们远距离地看待西方早期民俗学者的工作,不难发现,他们把“民族的传统文化”和“民众的民俗”这两个未必处处形影不离的概念,是怎样在事实上放到一种结构中的(参看Wilson,1976)。当事人倒不一定清楚这一点。当时民俗学家们的急切目的,只是唤醒人民,告诉人们他们是“民众”的这个“真实”的历史事实。
此外,由于当时现代社会的序幕已经拉开,现代化的进程和新民族国家的建设进程成了同步的过程,所以,民俗学家们还产生了另一种理论兴趣,即认为对“现代”的认同,如同对民族共同体的认同一样,是通过回顾历史的方式来完成的;其潜意识是相信,宣传具有一种共同文化遗产的思想是必须的,因为它既能凝聚民众群体,又能引导民众走向未来。于是,在这些西方国家一面滋长早期浪漫主义的民族主义的嗜好民俗古物之风,一面在实施现代化的基础工程。两者在理论上平行延伸,又在实践中交错互生,这成了早期民俗学建设中的一个特定的事实。
早期民俗学者的理论与实践,形成了本国民众观念的双重概念。德国民俗学家鲍辛格(Hermann Bausinger)认为,20世纪初叶,在不少欧洲人的身上,就有双重忠诚的现象:即在感情上,忠于小区域的民族(或种族)的群体;在作为抽象的国民的身份上,则忠于国家领土版图范围内的大群体。这样一来,传统的民俗民族化的号召,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两个后果:既忽略了民族(或种族)之间的差异性,也忽略了民众在其他方面的相互沟通的需求。
但是,二战以后,西方文化的格局发生了变化。以欧洲为例。欧洲各国的联系,转变为以现代政治结构的联系为主,以民俗传统的价值观和凝聚力的联系为辅。现代世界的生活充满了令人烦恼的纠葛和错综复杂的压力。生活方式无章可循,时髦的新潮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总也没有稳定感和安全感。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开始重新寻求稳固的社会关系网络,而且希望这种社会联系必须牢靠,必须值得。为此,鲍辛格敏锐地指出,这恐怕才是现代民俗意识的生产和再生产的深层根源。
关于现代民俗意识,鲍辛格把它界定为:是一种态度、符号、价值观、思想观念和情感的组合体。他认为,它渗透在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当中,给他们以聚合感和归属感。它还增强他们的自我调适能力,帮助他们去适应现代社会变幻无穷的日常生活。
鲍辛格还特别提出,应该研究现代社会的民俗的功能,比如:(1)相对于现代社会给人们带来的危机感而言,民俗给人们以透明感和认同感;(2)相对于现代生活方式的流行化、一边倒的趋势而言,民俗还给人们以具体的、多样化的世界;(3)相对于日益扩大的流动人口大军而言,民俗给人们以自信,给人们以回家的感觉;等等。他还乐观地分析说,比起老一代民俗学者,现代民俗学者更加努力地致力于不同民族(种族)之间的文化接触。现代社会也为之开辟了广阔的舞台,如安排国际文化交流项目,通过旅游观光增长见识,举办由年轻学者参加的国际会议和国际学术研讨班,进行综合治理环境的合作,开展国家间的双向人才培训和推动建立跨国友好城市等(Hermann Bausinger,1982,1995)。
二、“民众”的与“遗留物”的
二战之前,民俗学家在参与创建民族国家的同时,还在创造着一个想象,即民众都是一模一样的老百姓,新的民族将由他们组成。这个逻辑,实际上是把新社会的成员划分了层次。德国的浪漫主义者就认为,享有共同利益、共同行为和共同思想信仰的民众处于社会的底层,凡是有关民众文化的回忆资料,都要到社会的底层去收集。
在英国,这一事实表现得更加明显。英国民俗学的起源本来就与考古学有关。民俗资料的收集和民俗研究工作的起步,也都是从下层阶级开始的。“民俗”一词,因此总是与知识分子的进化论世界观相粘连。老一代英国学者很容易就把“民俗”与“原始的”、“非理性的”和“愚昧的”等事物联系在一起。这个传统要追溯到泰勒,自从他在1871年出版了《原始文化》一书后,他的在下层人中间保存“遗留物”的思想便广泛传播开来,所直接产生的结果有两个:一是加紧了对英国殖民地下层文化的收集,二是加强了民俗学者本身到下层阶级中间收集文化资料的观念。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大多数国家的民俗学者还在泰勒的这一思想指导下工作,他们还特别注意到欧洲各国边境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去搜集整理民族民俗资料,认为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纯民俗。
二战以后,这种倾向有了变化。主要是60至70年代以后,欧美各国兴起了反殖民化、反大国霸权和新技术革命的三大浪潮,它改变了人们的知识结构,使包括民俗在内的社会文化形态出现了极为复杂的结构方式。这也提升了民俗学者的研究思维。
这一时期,民俗学和人类学两个学科,还从对方的发展中相互获益;民俗学借鉴人类学,使自己学习人类学的局外人的眼光去认识本土文化;人类学借鉴民俗学,则使自己可以学习民俗学的局内人眼光去认识异文化。同时,两者出于各自的学术传统等方面的不同,还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人类学研究异文化,它的学术目光,至多从局外人的冷眼变为局内人的热眼,但不会卷入异文化。民俗学研究本土文化,而且满腔热忱地投入本土文化,这就使民俗学的发展,必然地与本民族国家的现代社会进程纠结在一起。一些民俗学者的观点是,在现代社会的政治舞台和生活角落里都可以看到民俗。他们认为在学者的眼里,民俗总是为数不多的类型,好象是历史的“遗留物”。但在民众的眼里,这些“活着的”民俗因为与他们的现代生活密切相关,却可能被看成是最“现代的”事象。那么,作为民俗学者,究竟是应该固守学者的观点,还是应该在民众的观点面前让步呢?他们的结论是,民俗学既然是关于民众观念的科学,就应该从民众的眼光看世界,因此,现代民俗学者决不能再走老一代学者所主观想象出来的进化论的老路。对于“民俗”是什么的问题,学者需要知道它是随着人们对它的认识不断变化的历史而不断地变化的。在这个问题上,关键之处还在于,学者如何去面对现代社会,把握历史潮流,进而规划自己的研究课题。在这方面,他们提出的课题有些让人耳目一新,并且他们认为,民俗学者只要遵循科学的研究方法,同样从中能够找到“纯民俗”,比如,这类课题有:核武器与现代民俗;高科技与现代民俗;生物圈与现代民俗;打工潮与现代民俗;桑拿浴与现代民俗;国际合作工程项目与现代民俗;农、牧业集团之间的产品互惠原则与现代民俗;民族国家的边界问题与现代民俗,等等(H.Bausinger,1995;R.Mathisen Stein.1995)。
三、民俗的本体论与发生论
我们还有必要反思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民俗资料?西方老一代民俗资料的收集者起初认为,收集者和当地的信息提供者碰到一起,就能记录到民俗资料。这一点与西方现代民俗学者的工作原则大不相同。西方学者认为,现代民俗学的收集工作结果,应该是民俗被记录在收集者的档案里,与民俗实际上仍被保存在民间的“传统承担者”的头脑里没有区别,这样得到的对民俗的认识,才是符合民俗本体论的认识。
就研究民俗发生论的重要性而言,西方学者对它的兴趣,丝毫不亚于对民俗本体论的探讨。但他们提出,了解民俗事象如何发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如上所述,民俗本身是什么的问题,就随着人们的认知能力和范围的变化而变化,再谈民俗事象是如何发生一类的疑问,则无疑更是一桩棘手的悬案。因此,他们不断转换到另一个角度去研究民俗的发生论:即检验民俗学者在把一种资料当作民俗的时候,去描述它和撰写它的过程。他们的一个重要的检验标志,是考察这时民俗资料在民俗学者的眼里,被看成是什么和可能不被看成是什么。
以美国为例。美国的民俗研究较早地打破了把民俗看成是一个民族整体的集体创造的看法,提出了小群体民俗的问题。
60至70年代,美国民俗学界热衷于研究不同的社会群体的民俗。这时,国际民俗学界的研究热点,也已从文本和类型的起源问题,转向了对民间叙事含义的解释。1965年,阿兰·邓迪斯(Alan Dundes)提出了更灵活的界定“民众(Folk)”的概念的看法,认为可以从更小范围的亚文化群体中发现民俗资料。他说:
“民众”一词,可被视为至少共享一种文化因素的任何阶层人们中间的一个群体,……例如,可以是共同从事一种职业、或共同运用一种语言,或共同信仰一种宗教等(Dundes 1965,P.2)。
另一位美国民俗学家布鲁范德(Jan Harold Brunvand)3年后提出,民众未必非是社会的、职业的、或民族的概念不可,只要是共享某种民俗的人们,都可以被看成是民众(Brunvand,1968,PP.21-22),并到他们中间去收集民俗资料。
1971年,美国民俗学家鲍曼在《美国民俗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著名的署名文章,题为《民俗的社会基础和认同的差异性》,提出了讨论这个问题的新观点。他在分析了阿兰·邓迪斯和布鲁范德的民俗学思想在学术史上的地位后指出:
解决两人争论的关键问题,在于认识“共享的认同观念的功能”(Bauman 1971,P.32)
他接着说明,收集民俗资料,不应该只盯着群体内部的文化现象(Bauman 1971,P.32),因为它决不是群体成员之间的唯一的交流形式。民俗学者搜集和研究民俗资料,必须把它们当作非单一因素的人类交流方式。从这个观点出发,鲍曼认为,比如研究民间故事的讲述活动,就要考虑到不同语境的作用,而决不能只去研究故事文本的本身。即便是研究一个群体内部运用民俗进行沟通的问题,也要注意到,民俗的影响其实经常是超越群体范畴的。他指出,这不等于说,民俗对于凝聚一个小群体不重要,但它表明,民俗的认同是一个大范围的关系网,并且,民俗的更重要的作用,是创造了觉察和领悟这一大关系网的群体意识。
四、民间叙事研究的“边界”
现代西方民俗学者的看家本领,是分析民间叙事文学。他们主要通过研究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和民间史诗等民间口头叙事作品,来探讨现代民俗的含义。现代西方人类学也研究文学的文本,但其对象是各种异文化的文学文本,其中包括口头叙事文学,还包括异民族本土的作家文学和地方文学等。后者则不在民俗学者的研究范围之内。现代民俗学者研究民间叙事文学,考察它们在现代被讲述的含义,重点分析其中的民俗喻意,在这里面,一个为他们所经常提到的话题,就是“边界”(Fredrik Barth,1969)。
在芬兰学派所在的北欧,近年研究民间故事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虽然老一代学者寻找“最初形式”、“最早国家”的历史地理学派方法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但今天的芬兰学派,由于使用了多元文化和民俗认同的新视角,使自己依然居于国际民俗学研究的中心地位。他们对民间故事的“边界”研究,就是这方面的一种例证。兹举列说明:
①地理边界。他们发现,在现代民间故事的讲述中,经常可以发现一种叙事情结,就是对土地的权力和自然资源的谈论。在北欧,拉普人和挪威人近年为了国际合作开发矿产资源的项目,还导致了严重的政治冲突。冲突的主要一方,是坚决反对拦河筑坝建设水力发电站。北欧较早的民间故事讲述这种地理归属的问题,一般都比喻说是驯鹿人放鹿和当地农耕者之间的争端。其中的一个故事说,一位农夫想要在山谷中定居:
外人事先就预言他将来要中拉普人的魔法死去。他不信,他在山谷中辛勤地耕耘。有一年春天,山谷里的庄稼全绿了,这时来了一批驯鹿,它们到处奔跑,践踏庄稼,在它们跑过的地方,农夫的庄稼变成了黑色。农夫气愤极了,他放狗咬鹿,鹿群吓得跑进了山里,再也不敢出来。不久,来了一位拉普族妇女,她向农夫吼叫,说他不该撵鹿。临走时她丢下一句话:“谁把鹿从土地上撵走,谁就付代价。”果然,她一走,农夫就病倒了,1885年新年的第一天早上,农夫病死了。人们传说,那位拉普妇女是控制这一带山谷的巫师,她给农夫施了真正的魔法。(Svare 1967,P.57,R.M.Stein‘s translation,1995)
对这个故事,民俗学家分析说故事所讲述的山谷,是闪米人的夏季草场,他们冬季迁徙到瑞典边界的另一方去放鹿,夏季再迁回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也许有一年,他们真的发现有一位挪威农夫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开垦了这块山谷,于是他们感到自己的草场资源被剥夺,就成帮结队地惩罚了这位农夫。
②社会边界。民俗学家指出,在北欧,尤其是挪威,还有相当一部分民间故事的叙述,表现了民族文化中心的观念。故事讲,其实,挪威人早就把闪米人琢磨透了,闪米人不知道就是了。一些故事说,闪米人经常装扮成乞丐来到挪威人的农场里乞讨,他们要饭吃,要肉吃,还要其他农场的农副产品。他们要什么,挪威人就得给什么,一旦遭到拒绝,闪米人就用下面的话相要挟:“等着瞧,你们农场将变成肉铺。”果然,要不了多久,这个农场的人就会大病一场,农作物枯萎,牲畜突然死光,农场的其他财产也说不上什么时候都丢失了。这样的故事会是谁讲的呢?北欧的民俗学家说,相对而言,当然是闪米人乐意讲述的可能性更大。他们同时指出,在这类故事中,挪威人的民族文化中心意识,反映在下列叙述中。
只要你看准了拉普人要兴妖作怪,你就把一根燃烧的火棍从你的心口处扔向他们,他们就会被制服。有一年冬天,村里的男人都外出捕鱼去了,一个拉普人敲开了我母亲家的门。他说要点吃的。但母亲什么也没给他。我记得当时母亲说:“我们剩下的粮食只够自己吃的了。”那拉普人说:我要的就是这些。当他转身出门的时候,只见母亲抓起一根滚烫的烧火棍先放到自己胸口的部位,然后向拉普人的背后扔去,却听见拉普人说:“原来你早就知道该怎么办。”(Mo1952,P.116,R.M.Stein‘s translation,1995)
那么,挪威人讲述这类传统故事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据北欧的民俗学家们研究,故事体现了挪威人对外来移民的社会性思考。一般说,本地人总喜欢把外来人说成是装穷的人,造谣的人,特别是当本地人需要对外来移民作出某种反应、或承担某种社会义务的时候,他们更容易表现出紧张不安的态度。在历史上,闪米的乞丐确实有可能是挪威国家某地的不速之客,但据史料记载,这些人永远是闪米人中的少数群体。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却在挪威的民间故事中被一再小题大作,乃至这些人的能量和品质还被认为是闪米民族的整体特征呢?芬兰学派的民俗学家分析,要揭示这一故事的深层含义,就必须抓住两条线索:1.故事告诉我们,闪米人居住在挪威社会的外部;2.乞丐作为外部社会的对抗性的代表,与挪威社会的内部发展相映照,正好说明了挪威人自己的不可战胜的历史。
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列迟认为,闪米的乞丐侵袭挪威的故事,还使两个社会集团的边界被叙述得格外清晰,它含蓄地透露出,两个社会冲突和焦虑感发生的某种根源(Leach 1976,34)。他还指出,在边界的故事中,那些超自然的行为总是与思想信仰相伴随的。在这类故事的叙述中,还通常要冒一种风险,就是讲来讲去,把自己的故事类型的价值观给讲没了。比如,刚才的故事的主线,是讲闪米乞丐要占挪威的农业土地的便宜,引起了挪威人的反感,他们因此重申自己的土地权益。但这种申诉还会产生另一个结果,就是把挪威人一向奉行的农场社区的互惠原则给挤掉了,挪威的农人们所用的烧火棍驱赶巫术,更没有给自己互惠信仰留下余地,它反而宣称了闪米民族不在挪威农场社会的互惠原则的范围之内,结果进一步加深了两个社会之间的鸿沟。民俗学家们说,由于这种社会边界思想的影响,挪威的姑娘甚至都不愿意嫁到闪米人那边去。
③人与兽的边界。挪威的故事还有一个母题引起了民俗学家们的兴趣,那就是闪米的乞丐可以自己施魔法变兽,比如变成了熊啊、狼啊什么的。他们藉此去袭击、或杀害挪威农夫的家畜。不管哪个挪威农夫拒绝了他们的乞讨,都有可能被他们顷刻化作的野兽把家里辛苦积攒的五禽六畜给糟蹋干净。
北欧民俗学家认为,野兽也好,家禽也好,都是文化符号。分析这个母题,需要抓住人兽两种符号的内在联系。很显然,在这类故事里,野兽与家禽代表的是挪威人与闪米人的对抗,野兽暗指闪米人,还暗指闪米人的未经文化化的自然文化;家禽则指的是人类文明和被文化化了的挪威文化。这样,野兽和家禽的两种动物的分野,便成了人与兽的世界的边界。闪米人停留在兽的世界的那一边,而挪威人站在人的世界的这一边。
芬兰学派的民俗学家指出,按照这种给民族划界的逻辑思考,我们还不难理解为什么有的神话传说讲,拉普民族本来就不是上帝根据人的样子造出来的,他们是亚当与狗发生性关系的产物。我们还不难理解为什么会存在另一条谚语:“狗和拉普人总是在一起。”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从现代西方民俗学者的民间叙事文学研究中,发现他们所强调以下主要观点:
(一)在民俗学参与民族化和现代化的建设的过程中,往往遇到种种边界的问题,这时,民间叙事文学起到了复制和引导解决问题的思路的作用。它提醒人们注意:我们是谁?他们是谁?他们和我们是什么关系?
(二)在现代社会的认同结构中,民俗是被反复应用的。民俗学者应考察在这一进程中民俗被应用的范围。
(三)当民俗学者表述这一范围的时候,应该考虑到新旧民俗都已被镶嵌到民间叙事文学的文本之中。
(四)在分析方法上,要注意文本中的和谐因素与不和谐因素。那些和谐的因素有可能使不同的民族集团和平共处;那些不和谐的因素有可能与政治权力的关系爱昧不清,因此一般都被否定。采取这种方法,叙事文学研究还有可能成为民俗学者研究人们的行为模式的起点。
(五)在研究者的学术意识上,要避免近距离地使用民俗资料,要善于采取局外人的角度,观察那些操纵本地文化集团的外部权力,以及在更广泛的社会历史范围内的人类活动情况,然后,再对民俗资料作详细研究。
【参考文献】
1 Barth,Fredrik,ed.,1969: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ds.Boston.
2 Bauman,Richard,1971ifferential Identity and the Base of Folklore.Joumal of American Folklore 84:31-41.
3 Bausinger,Hermann,1982:"Senseless identity",Symposium on Identity,Personal and Socio-Cultural,Uppsala,August 23-28,(mimeo).
4 Bausinger,Hermann,1995:Ethnicity and Cultural Identity in Europe,in Tradition and Cultural Identity,Lauri Honko,ed.,Turku:Nordic Institute of Folklore.
5 Brunvand,Harold.J,1968:The Study od American Folklore:An Introduction.W.W.Norton & Company,Inc.
6 Dundes,Alan,1965(ed):The Study of Floklore.Englewood Cliffsrentice-Hall.
7 Dundes,Alan,1980:Who Are The Folk?In:Alan Dundes:Interpreting Folklor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19.
8 Honko,Lauri,1995:Tradition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strategies of ethnic survival,European Review Vol.3,No.2,131-146.
9 Wilson,William A.1976:Folklore and Nationalism in Modem Finland.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erss.
10 Stein R.Mathisen,1995:Identity and narratives folklore studies.Turku:Nordic Institute of Folklore.
※ 来源:考研论坛(存档) bbs07.kaoyan.com 作者: 木兰山人 时间: 2011-5-8 09:19
【 标 题】俄罗斯民间故事研究的“双重风貌”
【英文标题】Two Important Aspects in the Study of Russian Folk Tales
【原文出处】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原刊期号】200106
【原刊页号】70~76
【分 类 号】J4
【分 类 名】外国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0203
【标题注释】收稿日期:2001—08—05
【 作 者】贾放
【作者简介】贾放(1957—),女,河北省三河市人,北京师范大学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 汉语文化学院,北京 100875
【内容提要】俄罗斯的民间故事研究者们创立了故事讲述人研究理论和故事文本结构形态研究理论,二者分别从不同的角度阐明了民间故事的本质和独特性,拓宽了研究的范围,深化了对研究对象的认识。这两派理论兴盛于不同的历史时期,构成了俄罗斯民间故事研究的“双重风貌”。
【英文摘要】Scholars of Russian folk tales have established a set of theories regarding narrators and the form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text.These theories,from two different angles,demonstrate the nature and unique characteristic of folk tales,contributing importantly to the expansion of the scope of the scholarship in the field and the depth in the understanding of Russian folk tales.The two theoretical schools originated and became popular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times.Together they form the two important aspects in the studies of Russian folk tales.
【关 键 词】故事讲述人/故事文本/阿扎多夫斯基/普罗普narrtor/text/Azadowski/Propp
【 正 文】
中图分类号:K27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01)06-0070-07
俄罗斯不仅有着丰富的民间故事宝藏,而且拥有大宗的民间故事理论研究遗产。若将这笔遗产置于世界文化的整体背景之上,我们会看到,俄罗斯几代学者的探索既始终与世界民间故事研究的发展保持着敏感而活跃的接触,并从中吸取了丰富的理论营养,同时又立足于脚下这块广袤丰饶的土地,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貌,以其理论创新为世界故事研究整体水平的提高、研究领域的扩展做出了引人注目的贡献。
一
对俄罗斯故事研究的历史做一个简单的回顾,19世纪中叶以前大致还只能被称为“前科学时期”[1](P15)。尽管从17、18世纪起有不少冠以“俄罗斯故事”名目的出版物出现,但那多是经文人加工改编的一些类似骑士惊险小说的通俗读物。科学意义上的故事搜集整理尚未开始,研究自然无从谈起。
1845年俄罗斯地理协会(PГO)成立,这是俄国民间文艺学历史上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协会下设民俗志分部,在民间文学文本的搜集方面做了大量积极的组织工作,遍及俄罗斯各省的众多无名通讯员们记录的口头民间作品大大丰富了协会的档案馆,其中故事占了相当一部分,这为后来系统的整理出版和研究提供了资料基础。到19世纪50—60年代,“俄国民间文艺学界几乎是同时产生了各种学术流派或学说”[1](P22)。欧洲学界的各大流派均程度不同地在俄罗斯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如布斯拉耶夫之于神话学派,维谢洛夫斯基、佩平之于流传学派,维谢洛夫斯基之于人类学派,安德列耶夫之于历史地理学派等等。然而,这些学者一是大都有较广泛的研究领域,虽然不同程度地涉及了故事,有的甚至对故事学的某些重要问题提出了精辟见解,但或因为没有专攻于此,或因为偏重编纂索引,理论论述多不系统;二是他们所讨论的问题虽然有不少具有本土化的特点,如就体裁和起源而言故事与俄国的勇士歌的相互关系等,但在理论上主要还是欧洲各流派的回响,独特的建树不多。像被誉为“俄罗斯的格林”的阿法纳西耶夫,作为布斯拉耶夫的学生,神话派学说的主张者,虽有不少理论著述,但他最主要的、令后世受益无穷的贡献,是他编辑整理出版了三卷本的《俄罗斯民间故事集》(1855—1863)。他与其说是作为一位故事理论家,不如说是作为俄罗斯“学术界第一位故事资料出版者”而名垂史册。“如果阿法纳西耶夫留给我们的仅仅是理论著作,他的名字在民间文艺学史上也会占有一席之地,但不会像今天这样广为人知”[2](P8)。
但从19世纪后半期起至20世纪初,俄罗斯的故事学研究进入了自己的向深广发展和不断有所创新的时代,有些理论发现甚至走在了欧洲的前面。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故事讲述人的研究和故事文本的结构形态研究,前者被作为俄国民间文艺学的传统特色,后者已被视为世界范围内同类研究的滥觞和高峰。不过,这两项成就在俄国国内的命运并不相同,其中的褒贬毁誉自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围绕着它们及它们的代表者展开的论争虽远不及当年那么激烈,但至今也还余烟未熄。
中国民间文艺学界对这两种理论先后有过详略不等的介绍,但从对比参照的角度探讨其对认识故事本质的意义、对了解俄国民间文艺学思想发展的意义的研究似还不曾有过,本文有意于此,希望能为中国学界提供一份借鉴。
二
19世纪下半期,当理论界尚处于吸取借鉴欧洲经验,为诸如故事的定义、起源及故事与勇士歌的相互关系等问题争论不休时,在一些搜集者们的活动中已经显露出了新的苗头。那就是对故事讲述人的关注。
这种倾向最早出现在勇士歌领域——先是п·H·雷布尼科夫于19世纪60年代在俄罗斯北方地区进行搜集活动时发现了几位杰出的民间演唱者,他从他们那里记录收集了大量的勇士歌。雷布尼科夫注意到了这些艺人在演唱活动中对传统的创造性再现,和他们对叙事诗遗产的个人贡献,并希望在出版集子时能对此有所体现。可是在出第一版时由于两位学院派学者的参与,材料是遵循传统方法按故事情节来编排的,这有违雷布尼科夫的初衷,他在出第二版时坚持改为按演唱者编排。这看似是一个技术处理的问题,却包含着对民间文学的本质的全新认识,这种认识的意义又被他的后继者加以发掘和深化,这位后继者就是斯拉夫学家A·Φ·吉利费尔金格。吉利费尔金格于1871年沿着雷布尼科夫当年走过的路线重访那些民间演唱家们,从70位歌手那儿记录了318篇勇士歌,他“首次采用了研究个别演唱者个人全部演唱篇目的方法。他将勇士歌按演唱家来编排,并在前边附上有关生平资料”。在这两位学者的影响之下,出现了一批按此方法搜集编选的集子[1](P27)。
雷布尼科夫和吉利费尔金格的新思路对故事学界产生了直接影响。阿法纳西耶夫在编辑他的故事集时,一是因为其主要资料来源并非来自直接采集,大部分文本是地理协会档案馆和达里等学者个人提供的,无法顾及讲述者问题,二是从其神话学派立场出发,他更热衷于在故事中寻找古风旧俗,对这个问题也无兴趣。19世纪70年代末,故事搜集家д·H·萨多夫尼科夫“第一个注意到活生生的人、故事的讲述者”[2](P80)。他几乎在每篇文本的后面都要注明讲述者是谁,这一看似细小的情况意味着一种新的原则转向。他在搜集故事的过程中很幸运地碰上了一位天才的民间故事家阿勃拉姆·诺沃波利采夫,他后来编纂的《萨玛拉地区的故事和传说》共收入了183篇作品,从诺沃波利采夫一个人那儿采录的故事就有72个。诺沃波利采夫讲的故事不仅内容广泛,而且风格多样,显示出了罕见的讲述才能。萨多夫尼科夫为这些普通农民身上所隐藏的才能所动,曾打算为他编的故事集写一篇导言并附上一个索引,以详细介绍他遇到的这些民间故事家们,可惜的是未及完成就因病去世了。他收集的故事后来由玛伊科夫协助整理,1884年,在他死后数年,这本具有杰出的学术性的故事集获出版,成为故事讲述人研究理论的第一块奠基石。
20世纪初,H·E·翁丘科夫出版了他搜集整理的故事集《北方故事》(1908),完全采用了按讲述者来编排故事的原则,而且附有每位讲述者的小传和评述,他还发表专文《北方的故事和故事家》,对自己的原则做了说明。翁丘科夫认为,故事家们从当地流传的故事中选择讲哪些取决于其个人口味,一个故事家在他听过的故事中能记得住的主要是那些能激发他的想象力或令他动心并深深植入他心灵的东西。他在编辑故事时不按异文来分类,是因为那样会使“一个故事家所特有的某种东西完全消融在一般性的大堆故事材料中并被研究者所忽略”。翁丘科夫发现,故事家们的讲述由于才艺、智慧、性格和擅长不同而十分多样,他碰到过的“有口无遮拦的乐天派,也有愁眉苦脸的人,还有一本正经,好沉思默想,有着严肃的哲学气质的人以及其他类型的人”[3](P50,51)。他在文中称这些民间故事家是诗人,语言艺术家,讲述高手。翁丘科夫对故事家个性的关注、思考和他的分类实践,提出并解答了民间口头创作作为一个不断完成的过程,其中个性因素的作用问题。著名民间文艺学家э·B·波梅兰采娃认为自翁丘科夫的《北方故事》始,“故事研究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4](P104)。
翁丘科夫的这一套方法直接影响了俄国尔后的故事搜集实践,重要的代表人物如Д·K·泽列宁、索科洛夫兄弟、M·K·阿扎多夫斯基、и·B·卡尔纳乌霍娃等人,无一不是遵循翁丘科夫开辟的路线并有所发展,最终形成了俄罗斯故事学的一大特色。
泽列宁先后出版了《彼尔姆省的大俄罗斯故事》(1914)和《维亚特卡省的大俄罗斯故事》(1915),并在《彼尔姆省叶卡捷琳堡县的故事和故事家片谈》一文中分析了从事不同行当的讲述人的创作特点,对讲述者类型做了进一步的划分。
索科洛夫兄弟的《别洛焦尔斯克地区的故事和歌谣》(1915)及相关的研究文章中显露出他们对民间艺人们的细致观察和热爱,他们根据分析研究得出结论说,讲故事者的个性在挑选故事篇目、在故事中带入自己的看法及改变传统情节等方面表达出来。索科洛夫兄弟将讲述者分为史诗诗人,道德说教者,讲家常故事的现实主义者,喜插科打诨者和好讽刺者。他们的划分主要还是根据讲述者的讲述篇目。不过普罗普在他的《俄罗斯故事论》中对此提出了异议,他指出了索科洛夫将某位故事家划入某个类型,而二者并不相符的若干例子,认为问题在于划分原则的不合理,进行划分时除了考虑篇目外,还应考虑表演的风格因素[2](P319)。
1924年,在《西伯利亚活古风》杂志上发表了阿扎多夫斯基记录的西伯利亚女故事家H·O·维诺库洛娃讲的故事和他的长篇文章,这篇文章被认为是“开辟了故事学的新阶段”[4](P106)。阿扎多夫斯基是将风格现象作为一个服从于一定规律的有机系统来谈讲故事人的风格问题的。他综合翁丘科夫、索科洛夫等人的理论和自己的观察,扩展并深化了前人的方法。此外,他还从方法论的角度论证了前人提出的问题并在文艺学研究领域为这一问题寻得了一席之地。他认为,狭隘的传记范围的研究应该为研究讲故事者的创作个性、其故事总目及风格所取代。他详细分析了维诺库洛娃讲的故事,它们的地方色彩,它们的情节结构等等。阿扎多夫斯基此后继续扩大搜集和研究范围,1933年出版了副标题为“杰出的大师们”的故事选集《俄罗斯故事》,书中附有一篇长文:《俄罗斯的故事讲述者们》(后被收入阿扎多夫斯基的文集《文学与民间文学》),他在概括对几位大师创作的观察时,得出结论说:“同一个情节在各个讲故事高手那里得到了不同的体现,处于阶级斗争和这样那样的社会进步的压力之下对新的内容和新的世界观的吸取,使得传统的形式和传统的情境不断扩展”,于是“故事家在他的创作中不但没有脱离集体,而且创造了表达集体的思想和集体的美学的东西”[4](P107)。阿扎多夫斯基在当时及以后的二三十年中有一大批同道者,出版了相当数量的作品集和专文专著,对优秀讲述人的发现和研究一时蔚成风气。
对讲述人作用的思考,归根到底是从故事的创作主体的角度对民间文学的传统与创新、稳定因素与变异因素、个性因素与集体因素的相互关系这些本质问题进行探究,是将民间文学看成一个“活着的、不断完成的过程,而非机械再现的僵死传统”[5](P162)。上述学者的努力深入了这个过程的一个方面,从这个角度推进了人们对民间文学本质的认识。
不过,在讲述人研究理论如日中天之时,在列宁格勒大学的讲堂上却传出了不同的声音(注:此处引文出自普罗普的《俄罗斯故事论》(1984)。该书为普罗普在大学授课的讲稿,在他去世后由他人整理出版。这段论述出现的准确时间难以判定,根据该书引用文献情况来看大致是在50年代以前。——本文作者注。),另一位故事理论家B·я·普罗普提醒说,“这种对故事家,而且是优秀故事家的迷恋中却包含着某种危险,不止是片面性的危险,而且有错误理解民间创作特性和本质的危险。”说到局限于讲述人研究可能导致片面性的问题,普罗普认为根据优秀故事家来出版和研究故事势必要进行某种筛选,“而在任何科学中筛选总是危险的并可能导致不正确的概念和结论。根据优秀的讲述人来研究故事时,我们对故事在大众中的流传一无所知。然而故事完整的生命不止存在于讲故事的大师身上,它是浑然一体地存活着的,是人人皆知的”[2](P320),因此仅有这一种收集和研究方法是不够的。普罗普指出,在苏联学界还有另一种主张全面搜集的倾向,即记录和研究的对象不止是经过选择的个别人,还应该包括整个村子,再推至整个地区,理想的一直到包括整个国家。A·и·尼基弗洛夫便是采用了这一原则并运用于他的搜集工作实践中。全面搜集使人们有可能确定故事总体及其形式与地理特点和地区经济的关系,对故事进行全面和多样的研究。这样搜集来的材料不需要全部出版,可以存在档案馆供研究之用。至于说这种方法的第二个危险,即“错误理解民间创作特性和本质”,普罗普认为在于它“夸大了个别人物的作用并忽视了民间文学的特殊之处”。因为民间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并非著名讲述人讲述文本的总和。讲述人及其讲述文本所反映的是某些尚未充分研究的过程,它们在民间文学中有规律地发生着。研究个别人的创作只是为研究这些过程提供基础,最终应该归结为对这些过程及其形式和变体的判定。在这里,普罗普认为对立的与其说是关于民间创作无个性的陈旧观点和对个性创作深刻作用的新的理解,不如说是对人民性的不同理解,民间创作的力量还在于它的“集体性”。故事的流传不单是一个民俗学问题或文学问题,它十分复杂,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课题[2](P321—322)。
50—60年代讲述人研究一度沉寂,这倒并非因为普罗普那一席批评,但又确与普罗普有关,因为以普罗普为代表的对故事文本的结构研究正是在此时期登堂入室,成为俄故事学界的“主旋律”。
三
俄罗斯的故事文本结构研究在50—60年代进入全盛时期,其发轫期却早在20年代末,主要代表人物是后来成为列宁格勒大学教授的в·я·普罗普,他的CN作《故事形态学》(1928)成为这一理论流派的标志性著作。
普罗普是位典型的书斋型学者,他的研究活动不是始于田野作业搜集故事,而是对阿法纳西耶夫《俄罗斯民间故事集》的研读,这种方式似乎从一开始就使他将研究视线投向了故事文本,尤其是故事文本的形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故事的“体裁诗学”。
普罗普研读民间故事的第一个重要心得,是他惊异地发现在许多貌似不同的故事里,人物的行为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以至令他觉得它们是“同一个故事”。这一发现激发了他的研究兴趣,并由此开始了他从结构形态角度探讨故事本质的研究道路。
民间故事的类同性问题几乎可以说是故事学研究中的“歌德巴赫猜想”,以往的各大流派都曾在这个题目上一展身手,或者从起源,或者从流传,或者从人类心理需要或生活条件的一致上来做出自己的解释,大多属于外部研究。普罗普的理论创新在于他第一个试图从故事情节结构的内部找出规律性的解答,见前人所未见,并加以系统的论述,有极其重大的方法论意义。
就像许多学说的提出都有一个“史前期”一样,在普罗普之前并非无人注意到类同性与故事情节结构的关系问题,远有欧洲的J·贝迪耶,近有俄罗斯本国的A·H·维谢洛夫斯基和B·Б·什克洛夫斯基,普罗普从他们的学说中多有借鉴。普罗普称贝迪耶的研究为“欧洲学术界唯一一项严肃的研究故事诗学的尝试。”[2](P99)贝迪耶致力于在故事中捕捉并确定稳定因素与可变因素的关系,虽然贝迪耶对故事的稳定因素和可变因素究竟是什么并未做出令人信服的回答,但这一思路对普罗普有很大的启发,他正是循此途径在看似纷繁多样的故事材料中进行“形式提纯”,确定了自己的一套术语系统:功能(функция),行为(деиствие);角色/人物(деиствуюшее лицо/персонаж);不变因素/可变因素(постоянные величины/переменные величины);结构/组合(структура/композиция)等。
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对普罗普的影响至深至远,可以说贯穿了普罗普的整个学术思想(但不是全盘接受)。笔者曾撰文探讨过他们的渊源师承关系[6]。正是维谢洛夫斯基最早提出了“建设故事形态学的必要性”[7](P459)。但在故事类同性问题上,普罗普更接近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代表人物之一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什克洛夫斯基不赞成维谢洛夫斯基把母题的类同性归结为生活和心理条件的类同,认为“只能以存在着特殊的情节构成规律来解释这种一致”。
普罗普的贡献在于找到了神奇故事的“特殊的情节构成规律”。他在比较了不同的故事之后,发现其中变化的是角色的名字和标志,不变的是他们的行动或功能,他由此得出结论:“故事常常将相同的行为赋予不同的人物。这使我们有可能按照角色的功能来研究故事”[8](P28)。
功能是普罗普的一个核心概念,“指的是从其对于情节进程意义的角度来定义的角色的行为”[8](P30),研究结果表明,虽然故事中人物众多,但功能的数量极为有限,而且“功能的排列顺序永远是同一的”。“所有的神奇故事按其结构都是同一类型”。“这一点可以解释故事的双重性质:其惊人的多样性,其多姿多彩,从另一方面看,则是亦很惊人的单一性,重复性”[8](P30)。这可以作为他对类同性问题的基本解答。
要说明的是,普罗普对自己的研究对象有严格的限制:他从阿法那西耶夫编纂的故事集中选取的100个(第50—151号)故事是他单列为一类的神奇故事,他所进行的是局部的专项研究,神奇故事的31项功能及其排列顺序本身对其它类的故事并不具有普适性,具有普遍意义的是这种共时结构分析的方法论价值。
20世纪20年代与普罗普进行同类研究的还有上文提到的那位主张全面搜集故事的学者A·и·尼基弗洛夫[9]。两位学者的工作是各自独立地进行的,却在基本立场上不谋而合,即“故事研究所立足的不应是人物的研究,而应是他们的行动,或说功能的研究,因为这些功能是故事的稳定因素,而且相同的行动可以分派在不同人物身上。”[2](P101)这一理论创新为当时一些大学者所激赏,但影响的范围并不大,这既因为20年代末形式主义学派已受到批判,形式研究已让一些人谈虎色变,也因为理论本身的超前性使它还不具备被广泛接受的土壤。因而,与以阿扎多夫斯基为首的讲述人研究的轰轰烈烈、气势雄壮相比,当时普罗普等人的声音显然微弱得多,而且还不止是微弱。30—50年代是庸俗社会学在苏联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时期,所以,“40年代中期以前普罗普在教科书和历史文献概论类著作中被作为民间文艺学界形式主义流派的代表……”[10]这就意味着被排除在了主流之外。
20世纪50年代末,《故事形态学》被人们“重新想起”,“关于它的谈论开始出现在一些会议和出版物上,它被译成了英文”。对这种再度复苏的兴趣,普罗普自己后来解释说,“精密科学领域完成了重大惊人的发现。这些发现之所以成为可能是由于采用了更为精确的计数与研究方法。采用精确方法的渴望迅速波及到人文科学,出现了结构语言学和数学语言学。其它一些学科也紧步语言学其后,其中之一便是理论诗学。这就是将艺术理解为某种符号系统,是形式化和模式化的手法……”[11](P132)。尽管《故事形态学》中采用的术语系统与20世纪50年代的结构主义—符号学者们有所不同,其方法的实质是与之相契合的,在时间上则早了30年,因而自然被国内外的结构主义者们奉为先驱,有了众多的同道者和追随者,而且远不限于故事学领域。如果说就传统的深厚而言,讲述人研究在俄罗斯故事学诸流派中当推第一的话,那么要论国际影响的深广,则是结构类型研究遥遥领先了。
四
在几十年间经历了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的一番柳暗花明之后,目前看来,作为俄罗斯故事学乃至世界故事学研究的两大理论创新,讲述人研究和文本的结构类型研究呈双峰并峙、互相映衬之态。20世纪70年代以后,两派都不间断地有新作问世。被公认为20世纪文艺理论泰斗之一、俄符号学派的代表人物洛特曼在其《双重风貌》(《洛特曼文集》,1997)一文中有一节名为“阿扎多夫斯基和普罗普:两种方法”,他对这两派的学术地位、意义和贡献作了如下评价:“50年代,尽管我们对阿扎多夫斯基有不容置疑的尊敬乃至热爱,但普罗普更令我们敬仰”。“国内符号学的创始人们事实上对阿扎多夫斯基避而不谈。那时候模式比文本更令人感兴趣”。不过到了当代,“在丝毫不贬低普罗普的卓越思想的同时,也不能不指出,阿扎多夫斯基的方法显得更具有现实意义”。在谈及这两派的相互补充时(代码或结构与文本,以及现实作用中的文本与普遍规律性),洛特曼得出结论说:“在结构和文本的关系中还应引入第三个要素:参与这一关系的人”,即重新提出了传统的变异和现实化,其真实的脉动,其如何被讲述人实现的老问题[5](P163)。
民间故事作为一个多义性结构,一个“不断完成的活的过程”,原本是可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是对象的丰富性决定了研究取向的多元化。锲而不舍,独辟蹊径,俄罗斯学者们走过的道路给予后人的启迪亦是多重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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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Пропп в.я.Структурное 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е изучение сказки.Фольклор и л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ь..—M.,1976.
※ 来源:考研论坛(存档) bbs07.kaoyan.com 作者: 木兰山人 时间: 2011-5-9 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