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极重视生活的情趣,畅销一时的英文名著The Importance of Living(《生活的艺术》)就是一本专论生活情趣的作品。在他看来,沈复的《浮生六记》描述了接近理想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书中的芸娘则是中国文学里一个最知情识趣的女人。他明确地指出:“生活的目的是真正地享受生活。”胡适几乎不谈生活的情趣,他所乐道的是生命的意义或生活的内容这些极严肃的话题。他自作的白话诗“不做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年,我活百五十”最能体现他的生活态度,他在1919年写了一篇为大众说法的《新生活》短文,他给“新生活”所下的定义是“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此处“有意思”三个字,绝不意味着林语堂所说的“有趣味”(interesting, fun, or enjoyable),而是“有意义”(meaningful),胡适要我们每做一件事,都问一个“为什么”, 要是回答不出“为什么”,就不是“有意思”的生活。在林语堂看来,这样的生活态度很认真,也很严肃,但却未必有趣味。在生活的内容和态度上,胡适所关切的往往是“我们应该做什么”,而林语堂关切的则是“我们喜欢做什么”。在他看来,即使我们所做的都能对“为什么”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但我们却丝毫不能从这样的生活中得到乐趣,那么,这样的生活依旧不是理想的生活。换言之,我们虽然回答不出“为什么”,但如果我们真的乐在其中,这种“受用”的本身,就是生活的意义。他在《中国文化之精神》一文中,用李白“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及程颢“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这几句诗来说明“人生追求幸福的目标”。 这个境界体现了山林和田园的恬淡与安详,这种带着山林气田园味的生活绝不是胡适追求的生活目标。
胡适从小受范缜《神灭论》的影响,是个无神论者。留学美国期间,他一度几乎成了基督徒,但很快就觉悟到教会用“感情的手段来捉人,……深恨其玩这种把戏”。从此胡适与宗教无缘。他花了大力气研究禅宗,但他的兴趣主要是在禅宗史,而非禅宗的教义。1937年,他在哈佛大学300周年校庆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表《中国的印度化》(“The Indianization of China: A Case Study in Cultural Borrowing”),主旨在讲文化转借,说明佛教对中国文化深刻的影响,而非佛教本身。他相信“天国不在天上也不在人心理,是在人间世”。他不信佛教的轮回,也不信基督教的永生,他提倡社会的不朽,善固不朽,恶亦不朽。小我透过大我——社会,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都同样不朽。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个念头,一场功劳,一桩罪过,也都永远不朽”。这样的“社会的不朽”就是胡适的宗教。表面上看来,小我不朽的意义唯有透过大我才能彰显,然而这并不是说小我是无意义的;相反,整个大我的功过成败,都是由无数小我造成,所以每个小我切不可小看自己,甘心做个自了汉。在胡适的宗教里,既没有教堂,也没有庙宇,不须剃度,也不须受洗。所有的只是一个“不朽”的信念,这个信念减轻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今生”有其自身的意义和价值,并不是为虚无缥缈的“来生”服务的。胡适之所以是个无神论者,是因为有神论者始终提不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神的存在。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必须由科学来验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