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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吴莆田]《庄子》书所见之“游艺” [打印本页]

作者: karin    时间: 2008-12-16 21:07     标题: [吴莆田]《庄子》书所见之“游艺”

《庄子》书所见之“游艺”

吴莆田

“游艺”本来是孔子的说法,他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与“道”、“德”、“仁”相比,“艺”最为具体(“六艺”如礼、乐、射、御、书、数),但孔子偏偏用意向色彩最为弱化的“游”字(与“志”、“据”、“依”相比),来表明其对“艺”的态度,可见孔子对“艺”本身并不特别看重(此与其“君子上达”、“君子不器”的主张相符),他看重的是在习艺过程的优游,《礼记·学记》里的一段话可做注脚,所谓“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脩焉,息焉,遊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照此说,孔子的“游艺”固有其胸次洒脱的一面,但总起来看,他的“游艺”是围绕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的——起一些娱情的作用。
庄子这个人的确是很不喜欢儒者的。《庄子》书里有好多谈艺寓言,如《养生主》篇的“庖丁解牛”,《天道》篇的“轮扁斫轮”,《达生》篇的“佝偻者承蜩”、“津人操舟”、“丈人游水”、“梓庆削木为锯”,《知北游》篇的“大马之捶钩者”,《徐无鬼》篇的“匠石运斤成风”。这些村野之夫,个个技艺了得,道行深不可窥,简直是鬼斧神工,神人假手,偷造化之功,默契天真,冥周物理。这些人的一手绝活,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鸡鸣狗盗之徒的“雕虫小技”,没有一项是属于儒者堂皇标的“六艺”,但庄子却把他们捧上了天。更绝的是,《庄子》书里也记了两三个不得技艺之道的反例,但恰恰又都是儒者“六艺”中的“御”和“射”,我猜想此并非巧合,而是庄子成心要跟儒者抬杠。
孔子大比较欣赏“六艺”之一的“御”,《论语·子罕》有一段夫子自道如下: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达街的一个人说:“孔子真伟大!学问广博,可是没有足以树立名声的专长。”孔子听了这话,就对学生们说:“我干什么呢?赶马车呢?做射手呢?我赶马车好了。”(杨伯峻先生译文
来看看《庄子·达生》篇里如何说善御者的不是: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东野稷乃古之善御者,他以御事鲁庄公。左右旋转,合规之圆,进退抑扬,中绳之直,庄公以为组绣织文,不能过此之妙,任马旋回,如鉤之曲,百度反之,皆复其迹。但鲁之贤人颜阖则看出其败相。此说明,若不合乎物(包括车马)之性,则巧技不足以持久。
再说“射”。儒者为何把“射”列为“六艺”之一?除了“射”可以培养人的专心致志外,其象征之义亦为儒者所欣赏。孟子讲得很明白: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孟子·公孙丑章句上》)
但《庄子·徐无鬼》篇却讲述了一个可笑的射手: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巧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
吴王射杀一只老猕猴,想不到他的箭被老猕猴敏捷地接住。吴王不仅没象孟子说的“反求诸己”,反而责怪老猕猴“伐其巧恃其便以巧予”。
  

《庄子》书里本来并未见“游艺”之说辞,不过,庄子是讲“游”的,有人甚至把“游”字作为《庄子》的通义(见王叔岷《庄子通论》)。“游”是胸次洒然、无所系缚的自适、自得、自乐(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庄子》书对那批拥有手艺绝活的村野高人的描绘,正好是对“游”的精神状态的呈现。所以,说《庄子》书里有“游艺”,不过是采取了可能并无大碍的方便说法。
说到工艺,大家马上会想到规矩、规则。是啊,没有规矩、规则,怎么能做得出一个合格的有用的工艺品?这是世人的想法,也是孟子的想法。孟子这个人用世之心之情过重过切,匠气足,他老想用规矩、规则(仁政)去做出一个合格的有用的工艺品(平治天下),所以他就说:
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治天下。(《孟子·离章句上》)
当其时也,孟子名声大,待遇优,动辄后车数十乘,侍从数百人,往来各国。所到之处,国君们都得馈赠黄金,供给衣食,聆听孟子的高论(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孟子苦口婆心,但国君们不见得就身体力行,不得已,孟子自己给自己所信奉的“规矩”论打了折扣──“梓匠轮輿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孟子·尽心章句下》)意思是说,木工以及专做车轮或者车箱的人能够把制作的规矩准则传授给别人,却不能够使别人一定具有高明的技巧(杨伯峻先生译文)。
庄子知道,儒者即使尊贵如孟子,终不免无功而返。所以,庄子干脆来个“游乎方之外”,“游乎无何有之乡”。《庄子》书里也有一位善用规矩的巧匠,但全然别样于孟子眼中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的公输子:
旋而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
倕是尧时的工人,禀性极巧;蓋用规矩,手随物化,因物施巧,不稽留也。任物因循,故其灵台凝一而不桎梏也(郭庆藩疏)。此表明,不能施用规矩,擅立外在标准,而只能任物因循。打个比方,既不能削履适足,更不能削足适履,而只能忘足适履。在《庄子》书里,所有的艺林高人,绝非一班“熟能生巧”的能工巧匠(也许应称为神工鬼匠),对他们来说,规矩完全是等而下之的,哪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
在孟子、庄子间论“规矩”,是为了说明,“规矩”在此二人眼里,不过是社会的礼仪和法度的象征。生逢乱世,以庄子之自负,他罗列了那么多无“规”无“矩”或自“规”自“矩”的艺林高人,并不是说着玩的(“《庄子》书所见之‘游艺'”倒是说着玩的),而是有如上所表之深意寓焉。
  

为了将《庄子》书所见之“游艺”故事再往细处读,不妨先单独说一说《徐无鬼》篇之“匠石运斤成风”:
郢人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
郢人并非真人,不过泥画之人也。堊者,白善土也。慢(漫),污也。即,有一尊泥画之人,他的鼻端上沾了一点象蝇翼那么薄的白土,艺林高人匠石竟瞑目恣手,听声而斫,运斤之妙,遂成风声,且不爽毫厘——“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也够胆,居然敢于以身试斫,最后还是匠石吐了真言,坦白只能斫那些不动之质——“质,对也。匠石虽巧,必须不动之质”(郭庆藩疏)。
《庄子》书所见之“游艺”故事尽管情趣横溢色彩斑斓,但还是可以寻到进入这片玄妙之“艺林”的标识,即“必须不动之质”。在所有的“游艺”故事中,无非“人”及“人”所“游”之对象(质),而对象又可分为两类,一为不动的对象,一为动的对象。如果面对不动的对象,则“人”仅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如果是动的对象,则“人”需费一番“习以成性”之功,使动的“人”拟物化。总之,在“人”与对象之间,起码有一方必须是“不动之质”。象上述“运斤成风”的匠石,他不敢削宋元君的鼻子,其实表明他的道行欠火候,面对动的对象,尚不能把自己拟物化(故不拟将匠石“运斤成风”列为下文之分析对象)。
下面就试着给《庄子》书所见之“游艺”故事分分类:
  
  
  

故事内容

对象

人之选择

不动

不动

依乎天理

习以成性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导大,因其固然…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养生主》)。

  

已无生命之牛

庖丁

  

依乎天理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轮扁曰: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天道》)。

  

车轮

轮扁

  

有数存焉于其间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达生》)。

  

  

痀偻者

  

身如枯树臂若槁枝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通“鹜”,即水鸭---郭庆藩疏)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达生》)。

流水

行舟

  

  

津人

  

数习则能若鹜没水

孔子观于吕梁…见一丈夫游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问焉,曰: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达生》)。

流水

  

  

丈夫

  

长于水中习而成性

梓庆削木为锯(锯似虎形---郭庆藩疏),锯成,见者惊犹鬼神。鲁候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将为锯…必齐以静心…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锯,然后加手焉…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是其与!(《达生》)

  

梓庆

  

观天性以天合天

  

大马之捶,腰带也---郭庆藩疏)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于物无视也,非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知北游》)

  

大马

  

用心视察万物资禀

  

  
在属于“人动——对象不动”类型的“游艺”故事中,强调的是动者(人)对不动对象的固有物理天则的体察,这个过程并不短,如解牛的庖丁——“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斫轮的轮扁自称“行年七十而老斫轮”;捶鉤的大马也是“年八十矣”;而削木为锯的梓庆则更是惟妙惟肖地描绘了其体察物理天则的过程——臣将为锯,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之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在这类故事中,没有一个高人身怀绝技,可谓没有儒者眼中的任何规矩,这是庄子一班人的傲世;但庄子一班人傲世而不傲物——“独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天下》),所以,这类故事中的高人都乐意历时经年地去体察物理天则,所谓“游于物”、“乐通物”(《大宗师》),“与物为春”(《德充符》),“与物皆昌”(《天地》),“驰万物”(《天道》),“乐物之通”(《则阳》)“处物而不伤物”(《知北游》),“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可以说,这类“游艺”故事中的高人纯然是在“活学活用”庄子一班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如果说这类“游艺”故事是表明庄子一班人心迹的话,那么下一类“游艺”故事则似乎是要奚落儒者。
在属于“人不动——对象动”类型的“游艺”故事中,强调的是人的“拟物化”,所谓“习以成性”,或是“痀偻者承蜩”中的“痀偻者”身手如枯枝,或是“津人操舟”中的“津人”如鸭子没水,或是“丈人游水”中的“丈人”“长乎(水)性”。由于对象是可动的,应该说这一类型“游艺”的难度更大。在世人看来,凡难度越大的动作一定越需要技术(规矩)。庄子一班人在此当起了导演,他们把孔子及其门徒请到了这类故事中做大惊小怪(如孔子对游水的“丈夫”说“吾以子为鬼”)的“群众演员”,因为庄子一班人知道,执意于规矩的孔门一定会问东问西的。果不其然,孔门发问了——“子巧乎!有道邪?”(孔子问承蜩的痀偻者),“操舟可学邪?”(颜渊问操舟的津人),“请问蹈水有道乎?”(孔子问游水的丈夫)。这些高人也耐心作答,但并没有直接说出什么技术(规矩)窍门(所以颜渊对孔子抱怨道:“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而是叙述了他们“积习成性”的“拟物化”过程,如“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錙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痀偻者承蜩),“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津人操舟),而游水的“丈夫”干脆对孔子说:“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孔子虽问不到什么规矩,但最后倒是受到了现场教育,甚至立场也发生了动摇,不再寻规问矩(循规蹈矩)了,此有孔子当着弟子的面发出的深切感叹为证——“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凡外重者内拙”(津人操舟)。
庄子这班人的“游”兴是既高且广的,为免跟不上步履,不如就此歇脚吧。
  
2005年7月26日于与点堂

来源: 开放时代杂志社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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