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李泽厚:改良不是投降,启蒙远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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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风林火山
时间:
2010-11-5 23:36
标题:
李泽厚:改良不是投降,启蒙远未完成
李泽厚:改良不是投降,启蒙远未完成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萧三匝
儒家:政治是政治,伦理是伦理
南方周末:你对中国传统思想很重视,写过《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和《论语今读》,你认为儒家思想可以与民主自由嫁接上吗?
李泽厚:我在书里其实干的就是这样的事儿,但我反对现在那些搞国学、搞儒学的。我从来不参加任何儒学活动,很多人请我,当院长、名誉院长的都有,我统统谢绝。我的文章,至今没有“国学”这两个字。
中国人讲政教合一,张之洞讲“中体西用”,“中学为体”是什么意思?就是要忠君。张之洞讲,可以改的是器械而不是圣道,可以改的不是名教纲常,核心就是要维护专制体制。现在这些搞儒学的人大部分是无意识的,有一部分也相当明确地主张这个,这恰恰是我反对的。所以我只是阐释中国传统。我这次到欧洲看过以后,感到中国将来大有希望。
南方周末:为什么这么讲?
李泽厚:我不是讲实用理性嘛。前不久我在柏林,礼拜天连蔬菜、水果都买不到,要吃一顿饭都吃不到,所有商店统统关门休息,因为他们有《圣经》教义,规定礼拜天是休息日。我走了四条街,只看到两个小咖啡店在卖咖啡。还有很多事儿随便都可以举出例子来。
中国是讲究经验的合理性,而不是像西方讲先验的理性,先验的理性是绝对的,中国是要根据经验合理地改变。有人讲中国人太保守,我觉得恰恰不保守,在各方面只要合理,都接受。我上大学一年级还穿长袍,第二年统统没有了,因为不方便,无声无息地就改掉了。西方有时因为宗教教义说得很明确,就很难做。
但我反对现在搞“国学”,因为这个东西是为了迎合。我提出“西体中用”,就是要把从经济到政治的理念巩固下来,然后把中国精神加进去。
南方周末:中国精神具体指什么?
李泽厚:比如,中国的居民委员会重调解,这就比西方好。西方夫妻吵架,各找各的律师去。和稀泥有和稀泥的好处。在中国,两个人打架,劝和的说算了算了,你一定要讲哪个对、哪个错就完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道理,这才能和谐嘛。但是这里面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要建立在政治改革的基础上。
南方周末:那可以不可以这么说:把中国传统思想,特别是儒家思想里的政治学这一套抽离去,只留下伦理就挺好?
李泽厚:对呀。中国讲亲子嘛。所以我经常讲,中国讲爱跟西方不一样,中国讲爱首先是亲子之爱,父母亲对儿女,儿女对父母亲。
南方周末:中国讲的是恩爱。
李泽厚:中国的夫妻不仅仅讲爱,也讲恩。西方是上帝叫你爱你就爱,你爱你的爸爸妈妈,不是因为你们是亲子关系,是上帝叫你爱。
我与自由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有区别
南方周末:你的思想来源之一是马克思,你另两个思想来源一是康德,一是中国传统思想,但是我感觉你其实并不排除自由主义。
李泽厚:当然不排斥,我恰恰讲了很多自由主义的东西。
南方周末:你和自由主义者的根本区别是什么?
李泽厚:我与自由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有区别。像哈耶克,他是以原子个人为单位,这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但有些人认为这就是真正的历史,那只是一种假设。第二点,他们讲天赋人权,事实不是这样,权利是经过历史变化的。马克思讲,社会发展到资本主义的时候,才会有天赋人权的观念。
这两点,是我与自由主义在理论上的区别。
南方周末:殷海光和林毓生师生两人的书信录讲得很清楚,要搞民主,第一个是要有法治,第二个是要有公民素养、公民社会的形成。不能像台湾现在立法机构里成天打仗,摔鞋子。
李泽厚:那倒不是这个问题。台湾毕竟有中产阶级,大陆现在还缺乏中产阶级,为什么我讲中产阶级是社会进步的最基本力量?中产阶级以中小企业家为主体,这些企业家才真正是现代社会的基础,知识分子只是附着在上面的。
现在主要应该反对封建主义
南方周末:你对新自由主义和新左的争论怎么看?
李泽厚:新左派一些基本观点我不大赞成,因为现在主要应该反对的是封建主义。新左派反对资本主义,他们搬来的理论也不对。我跟新左派有非常接近的地方,就是我们都要走一条中国自己的路。
我反对有人说的现代化就是美国化,我讲不是,中国要是搞美国化,那会一塌糊涂,不仅对中国,对人类都是灾难。但是,怎样走自己的路?我发现新左派就是搬一些国外的时髦理论,后现代、后殖民理论,那些理论是错误的,搬来使用更加错误。
南方周末:是因为时空错位吧?
李泽厚:在国外左派可以批判资本主义,这有一定的好处,但中国根本还没有真正的资本主义。所以新左派的总方向是错的。自由主义只讲理性,我强调的是,把中国重人情这个传统贯彻到现代社会中来。
但是,尽管我大讲“情本体”,讲中国传统,但是,在实践方面,我更倾向于自由派,现在首先还是要建立公共理性,然后才能讲情感。
南方周末:所以你现在强调的理性和“情本体”之间的关系,有一点像康有为的 《孔子改制考》和《大同书》之间的关系。
李泽厚:对。你这么讲我很高兴(大笑)。
启蒙要走向真建设,首先是法治
南方周末:你说过,五四时期是救亡压倒了启蒙,同时你认为今天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启蒙时代了,这是否暗含着今天的人们在改革方向上已形成共识,但我们知道这种共识远未形成,比如新左派和自由主义就很对立。
李泽厚:启蒙远未完成。但启蒙的方向是什么?我反对当年包括王元化搞的,再来一个启蒙运动。不是群众运动了,不是呐喊,而是怎么样完善制度上的改革。我在“五四”七十周年时写了一篇文章,叫《启蒙的走向》,讲得很清楚:启蒙要走向真正的建设,首先是法治的建设,这方面要有一些具体的方法和步骤。
南方周末:而且再来一个运动也搞不起来了。
李泽厚:现在搞不起来了。
南方周末:前两年刘军宁先生发了一篇文章,叫《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
李泽厚:文艺复兴我在美国就讲过,我讲人类需要第二次文艺复兴。文艺复兴恰恰不是革命,它是给整个文化带来一种人文化的新局面,就是人怎么从机器统治当中解放出来,获得更大的自由。
第一次文艺复兴是人从神的控制下解放出来,现在是人怎么从机器的统治当中解放出来。统治现代人的机器,既包括物质机器,也包括社会机器。这不仅仅是中国人的问题,所以启蒙任务远没有完成。
自由主义和新左派很难走到一起
南方周末: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一种中和,达到一个度,是不是就是社会民主主义?
李泽厚:那恐怕很难走到一起。现在是三者,不是两者,第三者是文化保守主义,就是搞国学、搞儒学的。这一批人也很厉害,因为他下有民间、上有政府的支持,到处搞什么尊孔,祭祀黄帝、伏羲这些东西。
南方周末:知识分子从内心里未必认同这股力量。
李泽厚:在大学教授里认同的很多,他们的刊物办得比哪一家都多。大学都有国学院,清华、北大、人大到各地都有。一个学校里居然有儒学院,又有国学院,笑话。成立一个国学院,申请点儿项目。(思想界)在1990年代是两股力量,这十年变成三股力量。
中产阶级依附官僚,根本没有独立
南方周末:你认为“中国自由主义派的悲剧在于他们没有群众基础,始终没能真正登上政治舞台”,现在这种群众基础具备了吗?
李泽厚:还不够。群众基础就是中产阶级,中国的中产阶级现在还勉勉强强,是不是形成了我都不知道。而且中产阶级依附官僚,根本没有独立。现在的政策也是刚刚讲要扶持、鼓励中小企业,就是为了形成中产阶级。希望这个基础慢慢变强大,现在看是成长得太慢了一点。
南方周末:你希望看到中国出现几百万个企业家,现在似乎已经存在这样的经济力量了,但他们是否必然有利于改革的推进?吴敬琏先生近年就指出要反对权贵资本主义,你怎么看资本与权力的结盟趋势?
李泽厚:他们(企业家)的势力还是太小,因为要生存,没有办法,只能去跟官员勾结。假设势力更大,他们的依赖性就小。
改良不是投降
南方周末:你反对革命,主张改良,但有人认为渐进式改良也可能走向死胡同,因为有利益集团阻挠改良的深入,对此你怎么看?
李泽厚:革命我并不是一般的反对,问题是怎么个革命法。做学问也好,写文章也好,要注意思维的具体化。我对“革命”的定义很明确,大规模的、长期的群众流血运动才叫革命,其他的不算革命,只能叫抗议。近年来,不是屡屡发生一些群众维权事件吗?斗争当然是要的,你弄得大家都知道了,社会就警惕了,就要改良。
我讲要改良,不是反对一切斗争,那叫投降,不叫改良。改良不是投降,不是顺从,改良恰恰是斗争,而且可能是非常尖锐的斗争。你要把这个很清楚地传达给读者,那我觉得就很好。
绝对权威只能维持一时,不能大肆提倡
南方周末:你主张中央应有权威,否则容易造成地方割据,但中国地域广大,各地社会发展状况差异很大,有人以为中国应实行地方自治,这样更有利于经济发展,你怎么看?
李泽厚:中国现在不能搞,一搞就内乱,割据力量中国历史上就有。我跟美方不谈西藏问题,我是反对达赖他们搞那一套的。
包括韩国、日本都觉得,中国太大,这个国家起来不得了,最好你分成几个小国家。
欧盟是最了不起的进步。那么多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理念,那么多仇恨,两次的世界大战都是德国打起来的,结果都在一起了。为什么?因为联合起来,搞一个共同市场,对大家都有好处。中国这么好的共同市场,你难道要把它搞掉吗?
南方周末:你反对新权威主义,新权威主义与你主张的中央应有权威的根本区别是什么?
李泽厚:根本区别是我有一个前提,我这个绝对权威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而且不能大肆提倡,你在理论上巩固这个是不行的,中国有些事只能干不能讲。
南方周末:一讲就会固化它?
李泽厚:就是。现在有人讲“中国模式”,中国模式还没有啊。任何一个社会,特别是任何一个政府都需要有批评的声音,这在自由主义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你强调这个东西(绝对权威)就可以压制一切。我讲的绝对权威并不是压制一切,恰恰相反。
历史在悲剧中前进,要使悲剧尽可能小
南方周末:你讲过中国现代化的“四顺序”说: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这些年来,你对此顺序有无修正?
李泽厚:“四顺序说”是我在十五年前提出来的,当时反对意见很多,被人骂得一塌糊涂,因为他们就要求政治民主嘛。大体说来,我还是坚持我的“四顺序说”。但是,现在我比较关注的是教育问题。
南方周末:为什么这样排序?
李泽厚:我把政治民主摆在最后,当时大部分人都认为应该把政治民主摆在第一条,先搞政治民主,经济才能发展,我从来就不赞成这个看法。1980年代我就认为(老实讲这是马克思的理论)经济基础最重要,政治民主今天搞成了,经济基础不改变,一夜之间就可以回到专制,这在非洲有很多的例子,菲律宾、海地搞政治民主也搞得一塌糊涂。
1990年代初我举过法国拿破仑第三的例子,那20年经济发展最快。韩国、台湾地区当年经济发展为什么快?因为它有这个绝对权威。在中国,要修一条路,(政府定了)其他人都得服从。绝对权威在初期是能够取得经济快速发展的一个保障,有时候付出一些代价不可避免。想所有的东西都进步不可能。
庄子很早就讲过,“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但是用杠杆打水总要比人打方便得多,历史不能倒退,历史是在悲剧中前进的,关键是要使这个悲剧减少到尽可能小的地步,所以我就专门讲“度”。
1980年代我就讲,这个地方要盖一个工厂,环境会受到污染,那当时当地人欢迎你来盖,为什么呢?他可以进工厂赚钱,那比他种田要好得多,所以他欢迎你来,因此政府的决定就要讲个“度”。“度”是随着时间、地点变动的,能把握好就叫艺术。
南方周末:这个度是谁来把握?
李泽厚:政府、学者、人民一起来把握,最后还是政府决定,但是要让舆论充分发表意见,让学者有科学的讨论。
小到一个县,大到全国,都应该把握这个度,就像画家画画一样,增之一笔就太长,减之一笔就太短,差一点都不行,这个是最艰难的。
什么叫悲剧?坏人把好人打死了不算悲剧,好人打好人这才算悲剧。保护环境有道理,盖工厂也有道理,这才是悲剧,历史就在这种平衡之间前进,就看你能不能把好这个度。
不过,绝对权威长久不变就走向反面。所以我反对讲中国模式,讲中国模式就说明现在已经很好了,这是绝对错误的。
南方周末:这个绝对权威万一成了惯性怎么办?
李泽厚:它不想变化大家要促使它变化。经济发展了,它不向国际接轨行吗?很多东西就逼着它慢慢变化。
南方周末:所以你说过民主的门是慢慢挤开的,不是一下子冲开的。
李泽厚:我1980年代就讲了。一冲就坏了,就死了,你一冲,门关死了。
南方周末:知识分子和公民在这个过程当中,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李泽厚:现在大学教授一个项目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就搞那个去了,我对学术界不寄予希望。最寄予希望的还是媒体,以及民间的资本家。
现在经济上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对民间资本还是歧视,设很多限制。
邓小平很了不起
南方周末:你对邓小平怎么评价?
李泽厚:邓小平很了不起,他能够在旧的体制下搞特区,当时有些人对这一套是不满意的。而且他1992年又做了那样一个扭转乾坤的讲话,很了不得。
南方周末:你一直倡导理性精神,中国还可能爆发“文革”那样的集体非理性运动或革命吗?
李泽厚:我估计可能性不大,社会基础变了。我想,即使毛泽东在也发动不起来了。
我的新书你看一遍等于没看
南方周末:你个人比较喜欢鲁迅,但鲁迅非常关注社会热点话题,你似乎对中国当下的社会矛盾讨论得并不多。
李泽厚:因为我大部分时间不在国内,我每年在国内的时间就是三个月左右。
南方周末:在美国十来年的生活,对你思想体系的完善有帮助吗?
李泽厚:没什么影响,我基本上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我在美国过的是非常平静、非常单调、非常寂寞的生活。
我70岁以后的书其实很重要,也很短,但分量比以前要重。我比较高兴的就是我三十年前的书,现在还有人读。
南方周末:《美的历程》现在还有很多人读,文笔相当漂亮。
李泽厚:那是1981年出版的,我1980年就交出去了,整整30年。
最近的一本,还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最重要)。
我跟一些著名教授说,《美的历程》看一遍就行了,但那本书看一遍等于没看。
学术界现在都是傍别人
南方周末:你有一整套思想体系,现在不少人是在阐释别人的思想。
李泽厚:中国现在的一个大问题就是原创性太少了,都是傍别人的,所以我对学术界很失望。
南方周末:你有个说法叫做 “转换性创造”,“转换性创造”和“创造性转换”,根本区别在哪儿?
李泽厚:“创造性转换”是林毓生先生提出来的,我把它倒过来,因为“创造性转换”是转换到既定模式里面去的,那个模式是什么?就是美国模式。我的是创造性模式,我是要创造一个新模式,但我是转换性的,我不是革命的,我是慢慢地转过去,所以跟我的要改良不要革命是联系在一起的。
南方周末:殷海光最后的一本书是 《中国文化的展望》,我感觉他实际上也有你这个意思。
李泽厚:殷海光在大陆时,是被共产党看成反共学生的,因为他拥护蒋介石。他到台湾以后反对蒋介石,结果受迫害。我很反感现在有些人把蒋介石描写得很好。老实讲,与毛相比,蒋在才能方面差得太远,他能力太差了,他有那么大的优势,毛泽东都没想到他能那么快取得政权。
我不愿再回忆痛苦
南方周末:你一直坚持认为哲学的根本问题是为什么活的问题,对你个人来说,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李泽厚:“我为人类活着。”(笑)这是马克思说的。
南方周末:你这一生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李泽厚:遗憾的事情当然很多(陷入沉思),我不大喜欢说。很多人劝我写自传、口述史,我不愿意,原因是两点:第一,我这个人一辈子一个是读书,一个是写文章,没干过别的事儿,我与人交往极少,没什么可写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我回忆使我痛苦,我不愿意经过痛苦再回忆痛苦。
南方周末:如果要请你为年轻人推荐几本书,你会推荐哪些?
李泽厚:那范围太大了。人文学科的书你看一本两本是不行的。学数学、化学、物理,教科书读一本就行了,人文学科不行,因为它是一级一级走的,就像泡泡菜,泡久了就变酸了,时间泡短了又不熟。我倒是比较喜欢读历史书,《纲鉴易知录》、《国史旧闻》都是很好的书。
【南方周末】2010-11-4
作者:
麦子
时间:
2010-11-7 20:32
作者:
张润平
时间:
2010-11-10 19:39
让我感受了一次李泽厚的睿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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