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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悔其少作”与“恐其老朽” [打印本页]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5 09:22     标题: “悔其少作”与“恐其老朽”

霄冰在《成长的烦恼》中提到许多很有趣的问题,其中提到“悔其少作”的命题。
这勾起我了这些年的一种恐惧。
先做个简单的“学术史回顾”:

施爱东:
我们往往是按着时间顺序,把年轻时放在前面,把年纪大一点时放在后面,
所以,总是年纪大一点时翻看前面的作品,悔其少作。
其实,我们可以作另一种假设,
假设时间倒流,我们把年纪大一点时写的东西放到前面,把年青时写的东西放到后面。
这样做,会出现什么结果,可能的结果是?
很可能年轻的我们,看不上年纪大一点时的作品。
我们发现年纪一大,四平八稳,尽说些很对但是于事无补的话,没有新鲜思想,没有新鲜材料,总在凭经验说话。
于是,我们“悔其老作”。

王霄冰:
仔细想想,人生的确也有回首一望、连自己也为自己惊叹的时候呢。
比如像《玛雅文字之谜》那本书,现在让我写,我肯定再是写不出来的了。内容或许还能重复,但里面的那些象形文字和图画,现在一定再没有那份耐心去复制了。当时可是一字一字、一张一张地自己用Photoshop制作出来的呢。那时我的使用电脑软件制作编辑图片的水平,可以说是达到了一生的顶峰。
自那以后,因很少再大量地处理图片,很快又把这一套技巧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就是让我自己给一张照片调调颜色,我都不会了。
这不是“悔其老作”,而是“悔其老朽”了吧。
作者: 王霄冰    时间: 2010-9-25 09:47

楼主有何恐惧?说来我们大家帮你解解吧。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5 09:51

刚才忙着看新闻,想不到马上就被西瓶JJ逮着了。
我的恐惧,就是你说的“比如像《玛雅文字之谜》那本书,现在让我写,我肯定再是写不出来的了”的那种感觉。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5 10:20

我有一些和你写《玛雅文字之迷》同样的经历。
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最满意的两篇论文,一是《叠加单元——史诗可持续生长的结构机制》,二是《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这一辈子,也许再也写不出这样的论文了。

我写《叠加单元》的时候,像机器一样,将《罗摩衍那》战斗篇逐字逐字进行“扫描”,把作品中出现的所有名字,都分章别类填到一张表上,光是这一项机械的工作,就花了我一个多星期。
然后通过EXCEL进行处理,最后得出了让我自己都叹为观止的结果。

当时正是非典时期,我有足够的时间呆在屋里做这项工作,每有一点小进展,我就在晚饭后仅有的散步中与李列和漆凌云兄分享我的喜悦。
进展非常非常缓慢,
写作也非常艰难,
许多地方,你只能捕捉到那么一点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那种感觉,像雾一样,不断在你脑袋边飘浮,却总也捉不住,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那时有许多奇思妙想的闪电,但不知道哪道闪电是可作有效转化的,也不知道如何将这些闪电勾连成一个逻辑整体。
好在是非典,好在我那时还年青,否则,我一定坚持不下去。

最终还是写成了。
当我把成文和那张巨大的姓名列表展示给魁立老师看的时候,他也非常兴奋,吩咐我一定要保存好那份枯燥毫无生气的列表(换了几台电脑之后,我都不知道那份表是否还保存着)。

以我现在的精力和浮躁,我想,我是肯定没法再做如此细致而枯燥的工作了。

写《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也是一样。
我把一百多个故事拆开之后,想把那些故事单元画到一张表上,
结果,画了一张又一张,每一张画到一半就画不下去,
不是预留空间不够,就是生长路线交叉,或者别的原因。
最后只好截取中间的极小一部分,画了张局部小图。
当我把那些作废的大图展示给西村MM看的时候,我记得她还哈哈大笑,说了一句什么,我忘了。好象也是说一定要把这几张作废的列表留着。

写作的过程中,常常被卡住。
明明是想好了的,但一下笔,却发现不能这么说。
一些闪电式的火花,你以为可以转化成一种思想,其实很难。
有些想法,你怎么也找不到表述的语言,或者,一旦落实为语言,就看出了漏洞。
那种山穷水复的感觉,真的非常难受。
可一旦完成,那种畅心适意,难以言表。

学术工作是非常枯燥的,
有些枯燥的工作,真的只能在你年轻的时候,凭着坚强的意志去完成。
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仅没有过去那样坚强的意志,也没有过去那样的“完整的时间和精力”了。
每天电话不断,隔三岔五就得参加各种活动。
我这种小人物尚且如此,那些成名的资深学者肯定就更加没有完整的时间和精力了。
随着资历加深,我们的名气都会逐渐加大,到时,我们的学术条件只会越来越差,而不是越来越好。

“完整的时间和精力”对于我们每一个学者都非常重要。
这一点,在中国恐怕只有未成名的青年学者能够拥有。
比如刘魁立老师,虽然名气大,但是没有时间,天天不是这个会议,就是那个活动,哪里还有时间写论文?就算写,也都只能是急就章了。
前两年,我还劝刘老师少开些会,少答应些活动,这两年,我已经不劝了。
因为我想明白了。

近五年来,虽然我发表了很多文章,但我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没写过一篇好文章。
虽然《叠加单元》和《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两篇论文一点影响都没有,我在此后的一些文章,许多都比这两篇影响大,但我自己心里明白,这两篇论文,才是我的最爱。
后面的论文,都是可有可无的。
不仅因为《叠加单元》这种论文我现在已经写不出来了,还因为那时年青,有想法。

先把这段发上去,省得一会电脑出问题,一大段,全没了。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9-25 12:48 编辑 ]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5 10:49

我最近完成的两篇论文,
尽管还没发表,但我自己完全可以预料,肯定会有不小的影响。
我甚至可以预料,肯定会有人表扬我这两篇论文写得“扎实”。
但我心里明白,
“扎实”只是因为有条件。
因为东京大学的资料库好,我需要的各种材料,几乎可说应有尽有,尽管我只是有选择地使用了部分资料,但这已经足够让人赞为“扎实”了。

现在这两篇文章,虽然可能被人夸作“扎实”,其实基本上只是一种体力活。
只要材料足够,这种文章很容易写。
“扎实”真的是很容易的事。
只要有条件。

在资料库的建设上,中国比起日本,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主要不是硬件差太远,而是软件。
具体说,而且仅就中文资料来说(英文和日文就不说了,那没法比),中国社科院的资料库,比东京大学资料库差得实在太远了。
至于服务质量,那就差得更远了。

我临离开东大的时候,还有几本书来不及看,我在网上一查,反正社科院也有,我想,回国再看吧。
回到北京,我兴冲冲地,第二天就背个书包,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和地铁,到社科院图书馆借书去。
我列了四本书,都是电脑上显示“可外借”的,一本都没找着,问图书馆的人,说“不知道”。
回到办公室,我忍不住破口大骂,晓辉劝我说:“别生气了,我都找到他们馆长了,没用!”
在东京大学一星期能找齐的资料,在中国一个月也找不齐。
和日本人比“扎实”,那是自找苦吃。

我不止十次地对人说过:做完这几篇,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写这种依赖堆砌材料的论文了。
可是,以我的精力和智力,我也写不出像《叠加单元》和《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这样的论文了。
我以后的学术发展会遇到什么问题,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年轻真好。
可是,我已经不再拥有年轻了。

但愿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们看到我这段文字,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千万别以为现在仅仅是积累,等你老了还能有所作为。
不是的。
有些文章,只有年轻时才能写得出来。
等你不再年轻了,你会像我一样后悔和苦恼的。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9-25 11:35 编辑 ]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5 11:28

年纪大了,文章多一些了,可能写作手法更圆熟了,表述更到位了,说话更周全了,但是,思想的锋芒大大减弱了。
看年轻人的文章,可能会有许多缺陷,有许多争议,
而老学究的文章,娓娓道来,如沐春风,基本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是,年轻的优势正在这里。

年轻人的文章有朝气、有锋芒,
能够引发你的思考,刺激你反省。
老学究的文章很难做到这一点,它们会让你敬佩、感叹,能增长你的知识,但是,很难让你激动,更不会激起你的反感。
有时,思考恰恰是从“反感”而来。

说句大实话,我做学术史,相信对学术史“经典”的细读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同行。
以我的判断,有些经典充其量也就是具有学术史的意义,对今天的学生已经没有多少启发作用了。
如果我当老师,我一定不建议学生们去阅读。

这么一说,话题又涉及到了一个“打基础”的问题。
什么是“基础”?
说来话长。
简单一句话,我认为如果从事学术研究,一定要先读一本书:
《科学哲学》。

读完这本书,相信就能理解我说的“恐其老朽”的苦恼:
学术研究与演艺事业一样,都是年青人的事业。
千万别以为人文学科人越老,学问越好。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5 11:54

人的智力是在25-35岁达到顶点的,
但是,25岁的时候,我们的知识积累和经验却还不足,
两项指标相加减,
一个学者最黄金的时期,应该是35岁左右。
像钟先生那样,到了100岁还清醒的,万无一人。
作者: 黄景春    时间: 2010-9-25 12:26

施爱东,日本归来,大发感慨,不悔少作,恐其朽迈。你且怕老,我何其奈?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5 12:54

引用:
原帖由 黄景春 于 2010-9-25 12:26 发表
施爱东,日本归来,大发感慨,不悔少作,恐其朽迈。你且怕老,我何其奈?
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一样,
有些人,比如叶涛,身体特好,精力特别旺盛,学生誉之为“铁人”。
而我的身体素质在同行中是最差的,
97年体检时,医生已经提醒我注意眼睛老花,现在我已经老花得非常厉害了。
每年体检,我都出现新问题,
每年体检完,我都得到大医院复检一些项目,
我们办公室同仁都很清楚,具体我就不说了,免得倒了大家胃口。
以前写文章熬夜,觉得是小菜一碟,现在只要在电脑边上多打几个字,就觉得腰酸手痛。
我的感慨,多半是就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来说的。
景春兄春景常在,何恐之有?
呵呵
作者: 宋颖    时间: 2010-9-25 13:39     标题: 标题吸引我

在一片文字当中,这个标题非常醒目就把我吸引进来了,一看是施兄的大帖。
最惊人的是,日志的回复当中居然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更为精彩。
叹为观止。

[ 本帖最后由 宋颖 于 2010-9-25 14:07 编辑 ]
作者: zjhong1978    时间: 2010-9-25 19:10

在施老师的“恐其老朽”中珍惜时间
作者: 黄景春    时间: 2010-9-25 22:17

景春兄春景常在,何恐之有?
呵呵

爱东吉言,愿我常在。成神成仙,逍遥自在。
哈哈
作者: 王霄冰    时间: 2010-9-25 23:01

楼主一番感慨,把我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了。
快把你的那两篇得意之作登到网上,让俺们大家也学习学习呀。
作者: 王霄冰    时间: 2010-9-25 23:02     标题: 关键在于外界压力

其实我的体会也和楼主有相同之处,并不是说那本《玛雅文字之谜》写得有多好,而是当时投入的精力和时间,还有自己的那份耐心和细心,在今天看来几乎是不可想像的。
但是究其原因,却都是客观的因素在起作用。只因我学文学出身,半路出家涉猎文字学,指导老师们都对我心存疑虑,送我去上海的顾彬教授更是对我督促甚紧,一副“如果完不成任务就不要再回来见我”的样子。被逼上了“绝”路的我不得不下苦功。不过事后想想,这样的经验也很难得。它至少让我明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这几句话的道理。
所以我想,能不能下苦功,除了和一个人的身体、精力、时间有关之外,可能也和他/她所承受的外部压力有关吧。“老作”之士之所以写作从容、但有时会缺乏翔实的考证,可能也和他们的社会地位有关。因为不论他们怎么写,别人都不好意思去批评他们。不像研究生们写东西,层层受批,前后要被剥掉好几层皮。
比如我现在写东西,就常常放不开,一个小脚注有时也要犹豫再三。为何?一想到同事、同行们的挑剔眼光,我就不敢松懈了。可是像我丈夫,因为已经走到了学术的晚年,他写起东西来就有点无所顾忌,该加脚注的时候也不加,更少去引述他人的观点。好在基本的功底还是有的,知识面比较广,所以写出来的书和文章一般也还都有些价值。至少我目前写东西,还做不到像他那样成熟稳定、高屋建瓴。
要说苦活细活,如果压力来了,其实不论年龄多大,也还是能做的。
去年我为编辑英文版的《中国古代的时间和仪式》一书,虽然没有制图,但也还是付出了许多的时间和精力。其中的酸苦咸辣,一时半会也说不完。还是留待下回分解吧。
作者: TeigEnte    时间: 2010-9-26 05:17

你们这两位学界高手如此谦虚,让俺常人何处自容……
作者: 宁锐    时间: 2010-9-26 08:52

我今年35.5公岁,算是哪一类?
作者: 任双霞    时间: 2010-9-26 11:03

公岁,哈哈。支持则个。
作者: 马知遥    时间: 2010-9-26 20:50

中肯的言语,见真性情。这样的交流有意义。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6 20:51

引用:
原帖由 王霄冰 于 2010-9-25 23:01 发表
楼主一番感慨,把我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了。
快把你的那两篇得意之作登到网上,让俺们大家也学习学习呀。
呵呵,那两篇文章枯燥无味,而且是纯故事学的,没什么看头,
贴一篇到这,可以瞄一眼,细读就不必了,对不做故事学的人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attach]12785[/attach]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6 20:57

引用:
原帖由 TeigEnte 于 2010-9-26 05:17 发表
你们这两位学界高手如此谦虚,让俺常人何处自容……
第一,我不是什么高手”。
第二,我从不谦虚。
我的狂妄,在圈内也是有名的。我敢于承认自己有两篇,就已经非常自负了。其实平常我说得比这还过份,我一般是说自己有“两篇半”的,那半篇就是《顾颉故事学范式回顾与检讨》。要知道,钟老也就承认自己一生只有三篇算得上“论文”的文章。我才四十来岁,就声称自己有“两篇半”,哪是谦虚?
呵呵。千万不要以为我是谦虚,我是在自吹自擂。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9-26 20:58

我的恐惧是,我害怕这一辈子,也就这“两篇半”了。
大约五六年前,我曾经非常自负地跟朋友们说,我要争取写“十篇”,将来可以结成一个集子,也许五十年后还有人原意跟我对话。
现在看起来,“十篇”是绝无可能了。
要是能有个“五篇”,此生无憾。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9-26 21:02 编辑 ]
作者: 任双霞    时间: 2010-9-26 22:19

引用:
原帖由 施爱东 于 2010-9-26 20:58 发表
我的恐惧是,我害怕这一辈子,也就这“两篇半”了。
大约五六年前,我曾经非常自负地跟朋友们说,我要争取写“十篇”,将来可以结成一个集子,也许五十年后还有人原意跟我对话。
现在看起来,“十篇”是绝无可能了 ...
哈,这话我也听过现场版。
为啥施老师有秋风扫落叶的悲怆感呢。40岁不正是年富力强,是学者最好的时光吗?
应该时不我待,上紧发条,步步为营,直捣绝学之黄龙才对啊。
作者: 爪哇堂    时间: 2010-9-27 07:49

引用:
原帖由 施爱东 于 2010-9-25 10:49 发表
我最近完成的两篇论文,
尽管还没发表,但我自己完全可以预料,肯定会有不小的影响。
我甚至可以预料,肯定会有人表扬我这两篇论文写得“扎实”。
但我心里明白,
“扎实”只是因为有条件。
因为东京大学的资料 ...
那就告别书斋,到田野的广阔天地去吧!hiahia
扎实的文章,才不怕范式改变呢。当你写不出新范式的论文,写写“扎实”不也挺好嘛。
作者: 爪哇堂    时间: 2010-9-27 07:56

引用:
原帖由 施爱东 于 2010-9-25 11:28 发表
简单一句话,我认为如果从事学术研究,一定要先读一本书:
《科学哲学》。
《科学哲学》,哪个版的?
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
在芝加哥大学,此书是所有Ph.D的必读书。
早读早超脱。
早读早知道自己是在常规学问那乌央央的一群里面,还是领跑时代的那一小撮里面。
作者: 王霄冰    时间: 2010-9-29 22:03

引用:
原帖由 施爱东 于 2010-9-26 20:57 发表

第一,我不是什么高手”。
第二,我从不谦虚。
我的狂妄,在圈内也是有名的。我敢于承认自己有两篇,就已经非常自负了。其实平常我说得比这还过份,我一般是说自己有“两篇半”的,那半篇就是《顾颉故事学范式回 ...

作者: 英古阿格    时间: 2010-9-30 22:25

只缘身在此山中……
作者: 后溪男孩    时间: 2010-9-30 23:06


作者: 刘晓峰    时间: 2010-10-19 21:01     标题: 怕的是无少作可悔

我昨天和一位学生谈话,说了一句和这题目很有关的,我说:“不怕悔其少作”,怕的是“无少作可悔”。
我18岁那年开始发表诗歌,那时疯狂的投稿。后来听老先生们的话做学问,38岁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不到写东西的时候。其实那时候个人条件和社会条件都很好,真能动笔就好了。
有时想,追求完美不是错,错在把完美放大了。
作者: zjhong1978    时间: 2010-10-19 21:59

刘老师,“追求完美不是错,错在把完美放大了”这句话我记在心里了!
作者: 山野烂漫    时间: 2010-10-20 11:51     标题: 晚辈来学习

看施老师感想让我确立两个目标:珍惜时间,保护身体。
很喜欢施老师的《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和另外几篇故事学论文,刘魁立老师的《民间故事的生命树》写得好,施老师的《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也很好。这里我想说的是:您另外一个帖子里谈到学术理论与方法问题,说国内许多论文不注意理论方法(大意)。我想学科的理论方法也是一点点建设起来的,如果前辈有经得住检验的理论,我们就可以拿来用并继续完善,这样才可以有所建设,否则到底也只能是各说各话。比如刘老师和您的文章就可以总结出一些可行的理论,但要有一致的说法,也就是说概念名称什么的要一样。您认为呢?
作者: 山野烂漫    时间: 2010-10-20 12:00

谢谢老师!恭盼回复!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10-21 16:04

引用:
原帖由 山野烂漫 于 2010-10-20 11:51 发表
看施老师感想让我确立两个目标:珍惜时间,保护身体。 ...
总结得真好,我想说的意思,也就是这句话:
珍惜时间,保护身体!

学术研究其实是需要超强三力的工作:财力、智力、体力。
如果你的财力不足,千万不要和另一位同样贫寒的异姓结婚,那样你一生都将为衣食而奔波,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学问。
要像柳田国男一样,娶个有钱女子,专心做自己心爱的学问。
当然,不仅仅是柳田先生了。
学问做得最好的那些学者,绝大多数都是衣食无忧的。

关于学科理论和方法的问题,其实是个老问题,既然山野兄问起,就再多嘴几句吧。

中国传统学术中,非常不注重“对话”,也就是说,不注意引用和辨析前人的成果。
我最近看中国古代文学界的一次会议论文,非常奇怪大家的论文都在引经据典,大部分的论文通篇没有引用一篇同代或现代学者的学术成果,我非常惊讶!(不是一般的惊讶)
我当时一个感觉是:这门学科如果没有一场学术振兴或革命,就只能静静地走向沉寂了。
相对来说,我真的觉得民俗学界比他们强多了。

说到故事学,其实我有一篇论文,是专门总结刘老师狗耕田一文的理论贡献:《民间文学的形态研究与共时研究——以刘魁立<民间叙事的生命树>为例》。
贴在这里,供参考:

[attach]13289[/attach]

内容提要:刘魁立《民间叙事的生命树》一文,成功地利用共时研究法,从形态学的角度探讨了特定故事类型的内部结构与结构关系,并由此生产了一系列的结构概念和理论命题。本文在追溯形态学方法和共时研究范式的博物学源头的同时,总结了《生命树》一文的理论生产与方法论意义,试图借助索绪尔的思想以及刘魁立的实践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在民间文学界,历时研究不是我们惟一可以选择的范式。共时研究范式的兴起,不仅是合理的,也是我们现阶段研究工作所必须的,是学术史上无法逾越的一个阶段。

我的那篇《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用林继富兄的话说:“你这篇文章就是在刘老师的基础上,进行了一点思考。”
确实是这样,正因为我觉得刘老师的狗耕田故事能够用来解释故事学上的许多问题,所以,我试图借助这些理论,做我自己的思考。
至于这些思考,是不是有理论的建树,我自己当然是希望有。
但是否能说服别人,却不是我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

学术是需要通过对话得以前进的。
国外的许多理论,有时我们看起来觉得特别简单,可他就是能够在此基础上建设出一套理论来,为什么?
因为对话!
理论是需要通过对话来加以修正、推进、应用的。
国外的学者尊重同行成果,总是能在别人的思考基础上继续推进,
哪怕是每人一小步,只要大家愿意加入对话,加入讨论,总是能不断精细化,逐渐形成一些大家都能够接受的观点。

但中国学者不是这样,
中国学者提倡一切从原点出发。
每一个人都从原点出发,
每一次回到原点,前人的工作就作废了。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反正我们各做各的。
虽然我们都很努力,但我们始终只在原点附件打转。

我们在学术上过于讲求和谐,我们不愿与人论争。
不论争就不能进步,更不可能形成共识。
没有共识,哪来理论?

说白了,理论就是“共识”。
就是我们大家共同认可的观点。
如此而已。

中国没有理论,是因为中国学者缺乏共识。
外国人的理论之所以好用,是因为那是“既定的共识”,也即经过人家的讨论已经达成了的共识,拿来就能用,而且可以用来压服中国人。

像许多中国学者,也有许多非常有意思的方法和视角,完全可以发展成理论。
比如刘铁梁的“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
比如吕微的“性质世界与意义世界”
比如巴莫的“民间叙事传统格式化”
比如安德明的“家乡民俗学”
等等。

可惜我们一眼只盯着洋人洋理论,
不愿意沉下气来阅读身边同行的学术成果。

或者是读到了,但装着没读过。
换个概念或名称,把同行的观点,用自己的话重述一遍。
也就是王彬彬说的“变相抄袭”吧?

一个只会抄来抄去的民族,哪能生产出自己的理论呢?
作者: 山野烂漫    时间: 2010-10-21 19:44

感谢施老师耐心细致地回答!
晚辈这里真心谢过了!!!

虽是初涉学界,但也切身感受到“国内学术界互不对话”的现状和弊端。 我认为,中国缺少对话、没有理论可能跟国人的“和为贵”的传统,倾向于“形象”思维以及现下的浮躁风气都有关系。不过,作为学术晚辈,我们还没有资格讨论这个。
我却是在看了刘魁立老师,您,吕微老师,陈建宪老师等的成果及讨论后,才在大潮汹涌的“外部”研究之中坚信了“共时”研究的价值。您的《民间文学共时研究的兴起》我早已拜读,很受启发。(呵呵,其实您的成果一直是我跟踪的对象!)更感谢您推荐的另外几位前辈的成果,我会认真拜读,仔细思考。希望我们这些小辈们能对话起来,站在前辈们的肩膀上建起一些东西来。(呵呵,有些狂妄啦!)
关于“学术研究其实是需要超强三力的工作:财力、智力、体力”的说法,有点不同意您的见解。“财力”的大小取决于物质欲望的大小,因人而异啊!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10-22 19:06

引用:
原帖由 山野烂漫 于 2010-10-20 11:51 发表
我想学科的理论方法也是一点点建设起来的,如果前辈有经得住检验的理论,我们就可以拿来用并继续完善,这样才可以有所建设,否则到底也只能是各说各话。比如刘老师和您的文章就可以总结出一些可行的理论,但要有一致的说法,也就是说概念名称什么的要一样。您认为呢? ...
对于这个问题,我突然想起我在博士后出站报告的初稿中有这么一段话,提供参考:

顾颉刚为故事研究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操作方法,却没有为之配套提供便利的操作工具——一套权威、稳定的术语体系。

一套权威的术语体系,是这一学科最重要的共同知识。共同知识是所有对话的必要平台。一个学科如果没有一批这样的共同知识,任何对话都可以被视作“对牛弹琴”。

在中国文学传统的理论批评中,术语具有多义性、模糊性、体验性的特点。也就是说,“能指”和“所指”不是一对一的关系,而是一对多、多对多的关系。一个术语在不同场合、不同文艺学门类里可有不同的含义;另外,一个含义可由不同的术语来表达。 (朝戈金语)

在理论术语的建设问题上,顾颉刚未能表现出他的先进的一面。他在对故事“演变”的表述上,就曾先后使用过“演化”、“变化”、“迁流”、“变迁”、“讹变”、“纷歧”、“改变”、“发展”、“转变”、“转换”等不同的术语,胡适又把这一过程表述为“演进”。以至于后学们常常各执一词,不能统一,只好借用发明了相近研究方法的芬兰学者的学术用语——“历史地理学派”来对顾颉刚的故事学方法进行言说,这样一来,就大大地淡化甚至抹杀了顾颉刚在方法论上的独特贡献。

刘魁立在《历史比较研究法和历史类型学研究》一文中说到:

我们手中的术语非常有限,而且很含混,意义朦胧,往往潜藏着意想不到的产生歧义和被人曲解的基因。结果便是不同的研究者用同一个术语表示着并非同一的事物。或者用不同的术语谈论着同一个对象。这就造成了相当的混乱,以致在一些情况下,不能进行有效的对话和讨论,影响到这一或那一课题在理论发展上的不断前进。 (刘魁立语)

事实上正是如此,长期以来,民俗学界就一直在为争名份、辨名称而笔战不休,关于“民俗学”是什么,“民”是什么,“俗”是什么之类的文章,可谓多如牛毛。没有一个权威、公认的对话平台,学者们的精力都耗散在对同一对象的不同表述的辨析之中。

要理解术语在科学研究中的意义,必须具有这样一种认识,即:每一个术语,都指向一套确定的理论体系。术语是理论的符号表达,是理论的代言者。只有借助于这些术语,学者们才有可能把冗杂的理论转化为操作系统中的一种简便工具,并借助于一批这样的工具,确立一个学科或一个学派的常规研究。

比如说,巴莫曲布嫫通过一部彝族史诗被文本化、被迻译、被阐释的过程,检讨了文本制作过程中普遍存在的“物”与“象”之间的矛盾。为此,她使用了“格式化”一词来指代这样一种复杂过程:

某一口头文学传统事象在被文本化的过程中,经过搜集、整理、迻译、出版的一系列工作流程,出现了以参与者主观价值评判和解析观照为主导倾向的文本制作格式,因而在从演述到文字的转换过程中,民间真实的、鲜活的口头文学传统在非本土化或去本土化的过程中发生了种种游离本土口头传统的偏颇,被固定为一个既不符合其历史文化语境与口头艺术本真,又不符合学科所要求的“忠实记录”原则的书面化文本。而这样的格式化文本,由于接受了民间叙事传统之外并违背了口承传统法则的一系列“指令”,所以掺杂了参与者大量的移植、改编、删减、拼接、错置等并不妥当的操作手段,致使后来的学术阐释发生了更深程度的误读。 (巴莫曲布嫫语)

如果我们只对一种理论认识作出模糊表述,那么,每一次重复建设,都可以用另一种模糊表述来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彼此相安无事;如果我们将这种理论认识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理论术语,成为学术共同体的共同知识,那么,重复劳动就很难再用相似表述来滥竽充数,我们的理论建设就有可能由重复转为递进。“格式化”的背后,是一个基于学术史和田野研究的艰难的理论建设过程;“格式化”的提出,让我们能够简省对于上述理论认识的重复论证。

所以说,对理论术语的共识,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对同一认识的反复论证,避免学术研究的重复劳动,有助于我们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探讨更细致精深的理论问题。

与顾颉刚发明了相近研究方法的芬兰学派——“历史地理学派”,他们不仅把学术精力执着在了故事学本身,搜集编辑了大量的民间故事,而且自觉地使用了一套稳定的操作术语。它们产生了强大的辐射力量,刺激全世界的故事学界生长出一批颇具理论含量的学术用语。兹举要如下:

1910年,芬兰学者阿尔奈(Aarne)提出了分析各民族民间故事以及比较研究的重要概念“类型”(type)。
1928年,俄国学者普罗普(Propp)提出一个用以抽象分析故事形态结构的新概念“功能”(function)。
1932年,美国学者汤普森(Tompson)提出了切分故事情节的最小单位“母题”(motif)。
1955年,法国结构主义大师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提出了神话结构分析的基本概念“神话素”(mytheme)。
1962年,美国当代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A•Dundes)进一步将母题分解为抽象和具象两个层面,提出了“母题素”(motifeme)等新概念。

所以这些术语,今天都已经成为我们故事研究不可或缺的理论工具。
作者: 山野烂漫    时间: 2010-10-22 21:27     标题: 回复 34# 的帖子

谢施老师指引!
您不厌其烦,晚辈就仗胆再问啦!“一套权威的术语体系,是这一学科最重要的共同知识”,那怎样来形成这样一套权威的术语体系呢?除了“对话”、“共识”以及清晰的概念表达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有这方面的相关研究么?
另外,您认为我们怎样来利用“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成果呢?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10-22 21:57

引用:
原帖由 山野烂漫 于 2010-10-22 21:27 发表
谢施老师指引!
您不厌其烦,晚辈就仗胆再问啦!“一套权威的术语体系,是这一学科最重要的共同知识”,那怎样来形成这样一套权威的术语体系呢?除了“对话”、“共识”以及清晰的概念表达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
权威的术语体系只能通过“教学”和“对话”来获得。
过去钟先生的那套术语体系,如口头性、传承性、集体性、变异性之类,主要是通过民间文学教材得以普及、通行到广大民间文学工作者当中的。
但是,现在的时代不同了,钟老式的独尊式的权威不存在了,也没有一个像钟老的《民俗学概论》那样能够得到大家一致认可的通用教材。
所以,基本上只能通过“对话”来获得。

对于国内民俗学者的理论贡献的学术史梳理,目前很少,一是有关顾颉刚先生的“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研究,二是对钟先生学科建设方面的一些研究,其他都零零碎碎,不成系统。
书评倒是很多,但关于国内学者自创理论的总结、提升的论文极少。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尊重、引用同行的劳动成果,只有当民俗学界的“对话”形成了气候,才会有我们自己的理论被“冒”出来。

至于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因为全是同一个时代所整理出来的口头文学,无法用历时研究的方法来展开研究,只能用共时研究的方法来展开。
可是,传统的学术研究几乎都是历时研究,所以,大部分学者对这些成果束手无策,不知如何下手。
而共时研究要求在量和面的把握上均衡、全面,所以,当三套集成还没全部出齐的时候,共时研究也对它束手无策。
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当三套集成出齐了的时候,我想是可以用共时研究的方法对它们展开一些研究的。
作者: 山野烂漫    时间: 2010-10-22 23:12     标题: 回复 36# 的帖子

再谢施老师指引!
您的回答让我澄清了许多思想,也让我看到了前进的方向。只是我们诸晚辈功力尚浅,还需埋头苦干。
庆幸有如您这般的前辈指引,也有望将来的某日有能力去“华山论剑”!
感谢老师!
作者: 施爱东    时间: 2010-10-23 09:24

不用客气,大家在商榷中不断往前走。
有些问题,原本我也没有认真想过,出于商榷的需要,才会认真地加以思考。

特别强调的是,我这也只是一家之言,有些问题,你可以再和其他老师商榷一下,也许他们的回答是另外一种。
学习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思考。最好的思考方法是,拿不同老师的不同观点,加上自己的观点,进行彼此间的虚拟“对话”。

学习来的终归是别人的。只有思考过的,才是我们自己的。
作者: 山野烂漫    时间: 2010-10-23 20:15     标题: 回复 38# 的帖子

老师谦虚了!
将谨记您的教导:“转益多师是吾师”!
有句话一直不敢讲:晚辈有一篇小文,将在2010年10月底发于“民间文化论坛”期刊,是综合了刘魁立老师、吕微老师、您、李扬老师、普洛普、阿兰-邓迪斯等形态结构学理论写成的,题目为《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形态结构研究》。如果未来有幸让老师您看到,还望多多批评指导。
班门弄斧,前辈海涵!

[ 本帖最后由 山野烂漫 于 2010-10-23 20:57 编辑 ]
作者: 恩施土家    时间: 2010-10-23 20:21

引用:
原帖由 山野烂漫 于 2010-10-23 20:15 发表
老师谦虚了!
将谨记您的教导:“转益多师是吾师”!
有句话一直不敢讲:晚辈有一篇小文,将在2010年10月底发于“民间文化论坛”期刊,是综合了刘魁立老师、您、普洛普、李扬、阿兰-邓迪斯等形态结构学理论写成的, ...
向学长学姐学习!
作者: 瑶族小妹    时间: 2011-1-5 01:38

好帖啊!

最近帮老师找点资料,我也觉得术语怎么就没有一个规范。
人类口述和物质遗产,也叫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叫“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口头与……”、“口头及……”,我郁闷。

那么严重的老花眼。。是不是因为你不是近视眼。嘿嘿。
珍惜时间,保重身体,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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