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民俗志、民族志这一方面,我只是阅读了别人写的东西,我做的一些田野很不成功,不足为道。什么叫民俗志?我觉得可以用很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现在我们做的村落研究也好,庙会研究也好,我们写出来的田野报告加理论分析就是民俗志。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做。我觉得中国当下民俗学研究有个现象,就是习惯于二元论的思维,这可能决定了民俗学的局限,这个局限一定要突破。从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讲,今天上午朝戈金博士讲到“口头程式理论”,它的创立者帕里是1901到1935年这个期间生活的人,他实际上借鉴了19世纪民族志的一些资料,从中获得灵感。他在法国留学时了解到研究口传诗歌需要一个民族志的背景知识,所以他后来从书斋走向田野实践的道路。大家知道,从帕里到洛德,“口头程式理论”没有摆脱二元论的束缚。口头与书写的对比就是二元论。帕里有一个经典的表述即“lore against literature”。大家知道lore就是forklore的lore,是民众的知识,是我们的研究对象所具备的完整的知识体系,这个知识体系是文人所不具备的。literature是14世纪以后才出现的英文词汇,代表文人作品、美文和高雅的知识,好像和民众的创作是割裂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书面传统和口头传统实际上被学者纳入两点论的樊篱。其实,试图用两点论来解释所有的现象,不能处处说得令人信服。正如巴莫曲布嫫博士上午讲的,格里高利·纳吉(Gregory Nagy)为什么在“口头程式理论”上又有创新,因为他抓住了另一点,即表演、创作这两点之后还有一个流布的要素,他认为传统有一个延续的内部系统。他的三位一体论就比两点论要好多了,可以阐发更多的东西,这是题外话。
在中国,民俗学作为现代学术的产物,它与现代中国乃至现代世界历史纠缠在一起。在亚洲,“现代”这个词的含义是什么?如果没有西方强权政治的介入,亚洲国家便不会有现代史,中国可以按照中华帝国的传统秩序延续到现在。但是西方确实是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发展起来了,亚洲成为它的殖民地或者半殖民地。西方式的现代化,对亚洲国家的上层建筑、文学艺术等产生了巨大影响。发展中国家搞现代化的时候一定有一个模式,就是西方现代化的模式,最基本的概念就是科学、自由、民主,这是西方工业文明以来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念,这些观念主宰了几代知识分子。一百年间,研究民俗学也好,社会学也好,都有这么一套既定的价值观念。
在20世纪80年代搞文化研究的时候,大家争论的传统与现代、先进与落后,实际上是二元论的东西,我们把自己的文化和西方文化对立起来。所以,我们今天所进行的一些研究工作是被这个逻辑束缚着的。现阶段我们对待民间传统的做法,实际上是我们知识分子和官员结合在一起,代表民族国家说话,从民族利益和国家出发提出一系列建设性的思想,其中很多思想带有二元论的色彩。比如我们好多的研究所关注的就是上层和下层,好像没有这两点论的话,也没有其他路子可走,在逻辑上这是一定要突破的。我们做民俗学研究的知识分子,实际上是把自己作为文化人,把自己和民众割裂开来,设想民众有一套知识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对于这样一种所谓的“自观”和“他观”,我们要勇敢地去突破,对人类学和民俗学而言,这些东西不是天经地义的,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另一种思维方法研究新的理论问题?比如民间的碑刻,搞历史学的去研究,搞口头传统的也一定要去关注,觉得这是跟正史书写的东西是两回事。很多例子可以说明这确实是两回事。比如我们认为很重要的东西,老百姓不一定关心,村民的口碑和碑文记载的可能完全是两回事。民众按照他们的感情和立场来叙事。但是我们也可以找到文字文化如何影响口头传统的例证。所以说二元论也是有其局限的。
我们现在有个流行的术语叫“传统的发明”(invention of tradition),这一过程非常复杂,其中有学者和官员的介入,当地艺人的介入,还有老百姓的介入。要研究这一事象,如果没有多维度的思维,我们便无法解释当代生活中的民间传统文化。比如说,有人试图区分文化创造物和商品的不同,认为商品可以大量复制,文化创造物不可再生。但如果去潘家园看看,实际情况是非常复杂的,民间传统艺术和器物被作为商品出售,对这一过程不能用真和假、传统和现代来解释,实际发生的事件,它背后的含义已经超越了二元论的思维。用二元论的观点就是官与民、知识分子与老百姓的互动,这就非常贫乏,就把深刻而多面性的民俗现象做扁平化处理。现在,民俗学的个案研究反应平平,很大程度上是理论思维落后的结果。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网络时代,我们要克服所谓先进与落后等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习惯。民俗学未来的创新在哪里?我觉得未来的创新一定跟网络、数字技术产生关联,而数字技术也会改变我们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