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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枫]斯巴达克斯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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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放牛班的课堂
时间:
2010-6-6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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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枫]斯巴达克斯猜想
斯巴达克斯猜想
东方早报 2010-3-14 2:20:48
斯巴达克斯起义的史料这样缺乏,如果硬要写一部翔实、生动的叙述史,就只有在其他方面着力。但是本书中的猜测和想象未免太多了些。
高峰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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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巴达克斯战争》
[美]拜里·斯特劳斯著
Simon and Schuster
2009年3月
据说斯巴达克斯被卖到罗马当奴隶的时候,身边有一位女子随行。他们是同乡,都来自色雷斯(今保加利亚)。在那场举世闻名的奴隶起义爆发之前,一日,这位色雷斯女子忽然开口说起了预言。她自称酒神附体,能察知未来。她说有一人已得狄奥尼索斯的护佑,必将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酒神的宠儿就是她的伴侣,斯巴达克斯。
据普鲁塔克的记载,斯巴达克斯睡觉时,有人忽见一条大蛇盘绕在他脸周围。蛇是酒神的象征,对于色雷斯人来说,酒神如同他们的耶和华,兼具宗教和政治双重含义。王权、家国、自由、新生,所有这些让罗马人头疼的主题,统统可从这条大蛇身上发掘出来。简单说,酒神显灵,预示改天换地,有庶人或可为天子。斯巴达克斯虽没有“斩白蛇”,但罗马版的“篝火狐鸣”也是起义必不可少的前奏。
这部新出版的《斯巴达克斯战争》(The Spartacus War)在简单交待了背景知识后,便从这位仙姑讲起,把轰轰烈烈的起义过程详细勾勒一遍。斯巴达克斯起义是西方古代最著名的奴隶暴动。起事的时间是公元前73年春,当时和斯巴达克斯一道杀出角斗士学校、逃上维苏威火山的,不过七十四壮士。但到鼎盛期,按保守的估计,全军已有四万人,相当于后来恺撒征服高卢的军力。短短两年中,这支奴隶武装九败罗马军队,在意大利半岛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起义爆发之初,罗马共和国在东、西两线都有战事,十五万精兵屯于小亚细亚和西班牙。罗马元老院最初没有将角斗士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只有死在角斗场上的奴隶才可赢得片刻的荣耀,而逃亡者贪生怕死,毫无男子气概,故而比一般奴隶还要卑贱。从一开始,元老院便把斯巴达克斯的起事定性为“骚乱”(tumultus),只选派一些偏将和副将,临时招募三五千军士,前去平乱。但斯巴达克斯不与敌人正面交锋,而是运用游击战术,伏击、劫营、偷袭,轻松击溃平暴部队。后来罗马当年的执政官亲征,也无济于事。最后,元老院不得不委派克拉苏提重兵前去围剿。而此时,罗马已将“骚乱”升格为“战争”(bellum),对于角斗士已然不敢小觑了。
起事不久,起义军便兵分两路。斯巴达克斯统领三万人马北上,而二号人物克里克苏斯(Crixus)向南攻城略地。这究竟是牵制罗马人的战术,还是领导层的分裂,史料缺乏,不得其详。分兵不久,克里克苏斯便被罗马执政官率军击破,据说三分之二的义军阵亡,克里克苏斯也战死。斯巴达克斯闻讯之后,马上做出一惊人的举动,揭示了他性格的一个侧面。为祭奠死难的战友,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让三百名罗马战俘像角斗士一样捉对厮杀。在当时,这可算是罗马人的奇耻大辱,因为斯巴达克斯让昔日的奴隶高坐在看台之上,而过去的主子却沦为演员和祭品。这对罗马人的震慑力,也许超过斩杀几员大将。难怪十多年之后,西塞罗还念念不忘这一“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丑恶、恼人的行径”。这说明斯巴达克斯很有个性,不光弓马娴熟、深通韬略,还善于心理战,懂得用戏剧化手段羞辱敌人。
作者拜里·斯特劳斯(Barry Strauss)是康奈尔大学古典学系和历史系的教授,专治古代军事史,因此对斯巴达克斯的军事才能十分钦佩。为写这部书,作者曾多次赴意大利考察,走遍斯巴达克斯活动过的地方,对于古战场的地形和风土人情均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此外,对斯巴达克斯的品德和人格魅力,作者也十分推崇。下面这段话便为我们刻画出一个高大全的奴隶起义领袖:“将士们爱戴他,因为他屡战屡胜,又蒙神灵的庇佑。他身材魁梧,手势富于感染力。他刻苦自律,不断激励将士。他慷慨大度,不忍残害无辜百姓。这或许让他的部下不满,但正突出了斯巴达克斯的高尚正直。”(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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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上映的美剧大作《斯巴达克斯:血与沙》,号称集合了《罗马》的裸露、《角斗士》的暴力角斗场和《斯巴达300勇士》的血腥。
书是一部好书,但有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就是有关起义的文献实在是有限。斯特劳斯教授在书后附上一份详尽的书目,其中提到意大利学者Giulia Stampacchia撰写的《斯巴达克斯战争考》(1976年),因为这部书里收录了现存希腊文、拉丁文文献中所有相关的记载。按照作者的指点,我从图书馆借出这部书。意大利文的正文,我是读不懂的,但是附录中辑录的古代资料,尚能勉强读通一些。为要说明文献的稀少,容我稍微“数字化”一下。古籍中所有的记载,疏疏落落印了三十七页。真正有头有尾、而且有一定篇幅的记述,实际上只有两篇。一篇见于普鲁塔克的《克拉苏传》,在《战争考》附录中约占三页半。由于传主克拉苏是“剿匪总司令”,所以普鲁塔克自然要尽其所能,把起义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另一篇是阿庇安(Appian,约95-165年)《内战记》中的插叙,也不过两页半。剩下的三十页,全是从各家著作中辑录的零星材料。比如恺撒的《高卢战记》卷一中有六七行,贺拉斯诗中有八九句,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有三百来字。还有很多更为残破的记述,常常只有几个字,因事涉起义,也一并收录进来。
史料这样缺乏,如果硬要写一部翔实、生动的叙述史,就只有在其他方面着力。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没有足够的米下锅,便只能放料。但是一旦有放料的想法,问题就来了。最主要的问题,就是书中的猜测和想象未免太多了些。
起义中的重大事件,现存史料往往只记结果或者大致轮廓,其中的细节只有仰仗“历史重建”,也就是根据常识和经验来推断当时的情形。这种“合理推测”(educated guess)在书中比比皆是。举一个例子。公元前72年夏,起义部队打到意大利最南端,克拉苏的大军一路追杀过来。这时,斯巴达克斯考虑是否要渡过墨西拿海峡,转战西西里岛。他用重金贿赂当地海盗,准备先渡两千人过海,待站稳脚跟后,大军再南渡。但是普鲁塔克记载:“西西里海盗与他订盟,取走酬金,随即背约,扬帆而去。”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作者只有驰骋想象,连珠炮一样发问:“是因为西西里总督或者克拉苏和海盗私下接触,出了更高的价码?还是因为海盗头子虽然同情起义军,却震慑于罗马强大的军力?或者海盗贼性不改,背信弃义?”(137页)猜想只是猜想,但用在这里,也算开启了思路,活跃了读者的脑细胞。
但作者另外一些推断,却有些问题。比如,角斗士攻陷第一座城池图里(Thurii),这要算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因为斯巴达克斯的军队既没有攻城的战具,也没有足够的粮草可以支撑长期围困。如何能攻下,作者的推想是:“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图里城的城墙年久失修,极易被攻破;要不然就是城中有人策应,也许有奴隶开了城门。”(85-86页)这种解释(不是强攻得手,便是有内应)仔细一想,好像并没有解释任何东西。这好比说:有一扇门,不是有人从外面推开,就是有人从里面拉开。难道还会有其他可能性吗?这样的推测显得过于随手,不能让读者产生惊喜。又如公元前73年秋击溃罗马将军Varinius一役,我们同样是只知结果,不知过程。作者写到这里,不愿一言不发,就只好再次借助推想:“战斗的细节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猜测,起义军避免阵地战,而代之以打伏击、设圈套、运动战。”(79页)可这些不正是斯巴达克斯一贯的游击战术么?作者多次赞扬斯巴达克斯用兵如神,如果推测时还反复使用这个标准答案,就显得有些走过场了。
不管是活跃了脑细胞的推测,还是走过场的推测,如果一部历史书中出现太多的“我猜”和“我想”,那么读者对于作者很快就会有信任危机。不幸的是,这部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恰恰是“也许”、“可能”这些词。比如在第82页,短短六行之中,作者就连用may、imagine和perhaps。在172和173两页当中,educated guess二词就出现了三次。
既然文献缺乏,也许可以取地下出土的实物来填补空白。作者对考古发现非常重视,有可能和斯巴达克斯搭上关系的文物,都尽量加以利用。心情之急切可以理解,但有时似乎凿之过深。下面是最典型的一例。斯巴达克斯挥师南下,攻占了后桥镇(Metapontum),但二十公里之外的赫拉克利亚城(Heraclea),却躲过一劫。作者介绍,赫拉克利亚城深谙与罗马相处之道,既能保持自治,又不得罪罗马。斯巴达克斯没有“骚扰”这座城,恐怕是预感到会遭受激烈抵抗。但是城里人听说起义军犯境,难免人心惶惶。作者随即提到,该城曾出土一件花瓶,埋在一私人宅地院中。瓶中有一做工精致的金项链,还有五百多枚罗马银币。这些钱币大部分是公元前100到公元前80年之间铸造的,恰好在起义阶段广泛流通。但有件事透着古怪:有一半的钱币是零镚儿,仿佛现在五分、一毛的钢蹦儿。这些小钱儿怎么能和昂贵的首饰栖身在同一花瓶里呢?有学者猜测,也许城中的地主老财风闻“革命军”要进城,便急急忙忙在后院埋钱罐子,惊惶之中将百元大钞和散碎小钱一股脑全塞进去。作者因极力要让考古资料派上用场,因此未加甄别,便随声附和:“这些匆忙埋下的物件是否说明斯巴达克斯的部队已经逼近?也许城里人害怕自己的奴隶造反”(83页)。其实如果平心静气想想,这些钱到底是哪一年“入土”的,谁也不知道;是否专门为防止抢劫而埋的,更是无法确定。
我们看书后三十多页的书目和注释,就知道作者的专业知识绝对不容小觑。但作者不是要写一部学术专著,而是面向普通读者,这就给自己立了一个新的标准。既要有专业水准,又要让读者看懂、甚至爱看,这其间的分寸如何拿捏,是一个关键问题。一旦掌握不好平衡,过分追求生动或者过度渲染,天平就会向另一边倾斜。这部书每章的标题都是与斯巴达克斯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物,比如“角斗士”、“色雷斯女子”、“带路人”、“海盗”等等,简洁有力。但第五章的标题是“忍者”(“The Stoic”),开篇劈头就写加图。加图(Marcus Procius Cato, 公元前95-前46年)是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圣人,笃信斯多噶派哲学,坚决反对恺撒的独裁,被恺撒击败后,伏剑自杀。这样一个罗马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竟会出现在征讨斯巴达克斯的队伍中,这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至少当我读到加图的名字时,眼中就闪了不少火花。但是通读第五章(91-111页)之后,我们就会发现,加图的身影实际只在这章的一头一尾闪现了两次,共计六段,在全章二十页中仅占据不足两页。年轻的加图确曾随军出征,但其他细节我们一概不知,可以说他和斯巴达克斯没什么瓜葛。作者为了达到引人入胜的效果,不惜在标题中搬来加图的神像,打出罗马圣人的大旗,结果不仅文不对题,还留下了“标题党”的嫌疑。
平心而论,以如此少量的文献资料,竟能撑起两百多页的叙述,作者运用材料的能力让人钦佩。每一条材料,哪怕寥寥几个字,作者都要想方设法挤出一些原汁来,然后再兑上猜测和想象的溶液。但文献阙如,是不争的事实,与其拼命压榨,过度想象,极力渲染,倒不如老老实实,多说几句“不得而知”。当然,“不得而知”太多,行文必定干枯、无味,作者的权威会大打折扣,读者的耐心也容易耗尽。但是反过来,如果“也许”、“可能”太多,则不免削弱历史的可信度。要写斯巴达克斯这样的题目,“历史”和“叙述”恐怕只能顾一头。要写历史,就得敢于沉默,敢于“无趣”;如果写历史小说,就干脆放开手脚去重构、虚构。斯特劳斯教授选择“叙述史”这一体裁,想在信实可靠的史料之上添加饱满鲜活的细节,但是,鱼和熊掌又如何能兼得呢?■
延伸阅读
●《斯巴达克斯》(电影)
[美]库布里克导演,柯克·道格拉斯主演,1960年
●《斯巴达克斯》
[意]乔万尼奥里著,张宇靖、周莉莉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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