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张怀群] 神婆子﹙陇东民间信仰与生存原生态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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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怀群
时间:
2010-6-1 10:07
标题:
[张怀群] 神婆子﹙陇东民间信仰与生存原生态35﹚
在她看来,众生可以普渡。多半自称是西王母的化身 。
农人还说,这是阴阳的夫人。神婆留给童年的记忆,是长得特俊,面目皮肤细腻之至, 眼睛是双眼皮,好看,慈祥,穿着一身黑裤褂,油亮油亮地放光,从来衣服都是新的干净的 。脚有三寸小,脚腕上扎了裤口。家里有一处地方,别人随便不敢进去,靠墙安着八仙桌、 太师椅,墙上贴着观音菩萨像,她靠太师椅坐了。桌上有香炉,黄表、白纸、黑香俱全。时 不时就有人来祈求平安。
院子里,屋里,却往往脏乱,陈设却不堪入目。丈夫或许常年给人家杀猪,媳妇有一派 放羊娃的习惯,家庭气息摆不脱人间烟火熏陶的平民色彩。
母亲领了孩子去,诉说这孩子爱尿床,另外有两个女子没人领,爱哭,从半夜里哭到天 明,请你老人家给拨置拨置。说这话时,已把香表燃过,去时带的一盒香一盒表已双 手供 于桌上,另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放在炕上。神婆双目紧闭,这时慢慢挣开眼睛,放出极强 的同龄老太婆没有的光束,目光射一射那鼓鼓的包,再看母亲,从头看到脚。再看孩子, 看了,把头抹一抹,把孩子的牛牛揣一揣,便出神入化了。
她望着房顶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接着手开始颤抖,颤抖得真怕人,似乎要把四肢颤抖 得分离开来,颤抖近一个小时,真是可怕的事,谁有这等功夫。然后,从上往下一遍一遍低 头,五官紧紧地往一起缩,鼓起腮帮,大口大口出气,五官再一次紧缩,脸青得没一丝血色 ,嘴角的白沫便咕咕冒出来,接着,一声挨不上一声地打哈欠,啊—哈—,那声音拖得好长 ,停顿的声音很别致,哈欠足足能打三十声,能看清她是真真实实地打哈欠,装是装不出来 的,打得彻底,坚决,痛快,把五脏六腑的杂气浊念全吐出来了。
便开口说话了,你这孩子有皮肤病,是他爷打过仗,杀过人;爱尿床,是他爷没有敬好 神。爱哭的女子,是你前世的怨家,和你相克,你要让神安顿。这些话是用有高有低,有强 有弱,有的易听懂有的含糊不清的语调说出的,不调动起灵气不注意力高度集中是听不懂的 。孩子吓得紧紧抓着母亲,面目埋在母亲怀里,久久不敢动弹,母亲也被吓住了,人家说一 句,她嗯一句,问一句,答一句,听不清的也嗯嗯,似乎已把前世的人际关系来龙去脉借神 婆之眼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生出十二分的虔诚和崇拜。
桌上的香炉跟前,有供果、供品,色泽鲜艳,一尘不染。桌子是黑的,放着光,那一排 一排匣子上,插着一排排竹签,黄表叠成三角状,夹在竹签上。这时,神婆就舍药了,取出 六包三角黄纸给母亲,母亲赶紧双手接了,问:这药多少钱?神婆不会报出一个数字的,母 亲匆匆忙忙掏出钱,放在桌上。母亲掏出包中的点心、糖果之类,放在炕上。神婆的手一直 朝着门外挥,意思是神不稀罕这人间凡物。但母亲千万不能拿走,再次给神婆磕了头,作了 辑,拉着孩子,不能迈大步,一脚挨一脚走出去。
回去后,那三角纸中真地有针尖大的白药渣儿,是香灰,是的。但是,是去了亲眼所见 她叠了纸再夹在竹签上的,中间从未放过药,便给人的神秘气氛太浓了。便再一次点香,将这 三角纸烧成灰,冲在水中叫娃喝,娃喝得苦不堪言,喝下去只是胃中作呕,恶心不止,病好 没好,是个谜。但愿好罢!
有的人家庄子六十年一大犯,三十年一小犯,这叫犯煞,是一般规律。如遇上这不吉利 的年头,总要把婆娘罚了,把女孩罚了,女孩常常精神失常,婆娘常常肚子涨,成天睡在炕 上呻唤,语言无序,有时能做饭,有时做不了饭,头发乱蓬蓬的,面黄黄的。几十年前死去 的人据说都回来了,用婆娘的话说,回来进行纪律检查、审计等等工作来了。几十年来,孝 顺老 人抚养小口怎么样,勤俭持家如何,出门影子正不正,女人与男人接触过没有,做生意买东 西哄过人没有,到庙里打过神像骂过神老爷没有,没骂过,产生亵渎心理没有?女人在田野 里望着北方小便过没有?这都是被罚的女人问出的,自问,也问别人,人便都相信是老先人 回来了,要不然,这么一个弱妇人是断然说不出这些话的。
请了阴阳看了,不神。请了医生来治了,还不神。六神无主了,不请神婆便再无招数了 ,只好翻山过沟,打听附近有没有神,这时侯不叫神婆而叫神。神婆却精精神神地来了,还是头发黑得放 光,身上黑得放光,脚小步子却大,腰不疼,脚不疼,能坐在自行车后面稳稳当当走四十里 路,或坐在架子车上来了。成神的人,就是比凡人多了耐力?
半夜里,邻居睡得老老实实平平静静,神婆唱开了,三十年前一头牛,天王老子不要了 ,不信不信实不信,信了信了实信了。唱得人毛骨怵然,愤恨难忍,不可解释,这唔唔噜噜 之声,充斥在人们的梦中,她在哪里练得功夫?哪里学得法术?这时候,踢踢踏踏声响起,到 处是人,在当院里埋下用面捏的人,在房角里埋下皇上的画像,埋青石,倒药水,谷草人在 当院点着烧了,铃子摇得当啷啷响,黄表不停地续着燃烧,土香插在庄子四周,香气弥漫, 一般要闹到鸡叫方止。神就这样把鬼祟送走了,把病送走了,把邪镇压了。
有的人三代单传,阴盛阳衰,门庭黯淡,日月萧条,钱是精神儿是胆,没儿子娃就没有 胆量了,如何抵挡生活中的打击,如何开拓前程,立大志干大事?东庙里烧香,西庙里磕头 ,40岁临近,忽地生下了一个既弱且瘦的儿子,本是年龄大得子,不符合优生要求,却要 祈求神来保佑,神婆便给你拴娃娃。未曾满月,神婆来到添喜之家,给娃头上拴了红头绳, 手腕上脖子里脚腕里全拴了。神拴住了娃,永远安全,保佑娃长到100岁,这倒是吉祥的祝 福。对孩子的吉言,人人听了高兴,个个崇拜神灵不止。
有一座仙山,山上有佛教、道教协会的办公地点,有庙,有寺,有塔,少不了有神。一 年一度的庙会,千千万万人上上下下。有的山头上原来有庙,现在无庙人还在。有的村里有庙会 ,有的地方有神会,神婆成群结队,各自占领要地。老百姓到了那里,谁都会求子孙,问出 路,寻找解脱灾难的良方,那里神婆们的收入就可观了。
常常要许愿,就要还愿。神婆和阴阳一样,还是为钱而来,如果你不给人家钱,会真心 真意给你看吗?
神婆没有什么书可看,根本不识字,年轻时是千里挑一的俊女子,手巧心灵,什么都是 一听就会,一听就记牢,什么都能说出个根根茎茎,察颜观色,精明过人。人之苦衷,人之 需求,人之欲望她体验理解得最为透彻。当神婆不是她的自觉选择,往往是一场大病之后, 忽得精神错乱,神不神仙不仙的,哈欠不停,人便称她神婆,人这样称起来,她便昂然受之 。有的是自封的,前三天还跟集下地抱孩子,三天后传出某某成了神婆,越传越神。
有的青年女人,20出头,不下地不做饭,瞌睡多,爱吃好的,丈夫出苦力,孩子长得 笨,家庭财政出得多,入得少,没有出路,根本不知神为何物,忽然就成了神婆,天天在家 中哼哼唧唧,吵得四邻不安。她也要看病,要拴娃娃,要拯济天下,胡乱说出的话叫你听不 懂,听不清,也就慢慢成了神。附近比她智力还低下、生存能力无几的女人,便信仰起这位 神婆,男人管不了,一个一个就来这里看病,临走送五毛钱,送九毛钱,或送几个鸡蛋,或 提几个馍馍。神婆有了收入,显示出了价值,更神气了,把老戏中看的各种角色一一记下, 背了又背,人来求神,她便说唱戏剧故事,胡拉乱扯人物演义,唬弄得农家憨妇人五体投地 的称为神母。
神,就是用这样的化身,来给农家良民传递信息 。
大神婆这几年也发了财,虽然远远赶不上阴阳,但比一个教师的收入多得多。什么本也不摊,什么活也不干,自诩比凡人高出一个层次,吃得是好的,穿得也是好的。二流的神婆 至少日子还过得去,没有欠账。三流的神婆不缺零钱花。
有人说,这些女人都是神经衰弱,是一种病人,就成了神婆,她自己明明有病,却开始 给别人治病,偏偏有病的人就愿给有病 的神婆看病。有的女人请求丈夫同意她当神婆,但他们的儿子或许是人前人,男人死活不让 干这一行,其实不叫她干,她也成不了神。十年文革中,一大批老神婆中神婆小神婆经常在 大会上被斗争,什么神也没有了。现在一提起神婆二字,老年人慌忙教训娃娃,千万不敢胡 说,要不然你的病无法治好。
有些莽莽牛小伙子说,神婆是懒病人,她的懒病需要凡人好好治一下。
神婆和阴阳相辅相成,不谋而合,互相表面排斥,一个占了一个的生意,暗中也不来往 ,不视对方的存在,效应上却配合得如此默契。神婆是女姓,妇女和儿童是她的臣民,妇女 儿童本身弱小,困难多,力气单,当然要求助于她。妇女儿童又是家族延续的生力军,是丈 夫父亲的主心骨,为了吉利,不能不崇拜神婆,神婆统领的信徒便真正成了百姓中的重要人 物,谁不盼妻美子旺?
这是道教文化渗透进历史土壤中后,在陇东乡间偏僻之地萌生出的最初的最原始的信 仰,一种精神寄托,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化现象。
1991年5月23日早记于将军楼,1996年10月1日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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