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禾,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现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终身人文讲席教授,执教于东亚系和比较文学与社会研究所。1997年获美国学界,艺术界最高荣誉之一的古根汉奖。主要英文专著有Translingual Practice(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5),Tokens of Exchange(编著,杜克大学出版社,1999),The Clash of Empires(哈佛大学出版社,2004);中文著作有:《语际书写》(上海三联书店,1999)等。
日:您细细倾听于我,或者更好地说,您细细倾听着我所作的猜度性的提示,这就唤起了我的信心,令我抛开了那种犹豫,那种前面一直抑制着我,让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的犹豫。
海:您指的问题就是:在您的语言中用哪个词来表示我们欧洲人称之为“语言”的那个东西?
日:直到此刻,我一直未敢说出这个词语,因为我不得不给出一种翻译,这个翻译使得我们这个表示语言的词语看起来犹如一个地道的象形文字,也就是使之成为概念性的观念范畴内的东西了;这是由于欧洲科学和哲学只有通过概念来寻求对语言之把捉。
海:日语里“语言”怎么说?
日:(进一步的犹豫之后)它叫“言叶”(Koto ba)。
海:这说的是什么?
日:ba表示叶,也指花瓣,而且特别是指花瓣。请您想一想樱花或者桃花。
海:Koto说的是什么?
日:这个问题最难回答。但我们已经大胆地解说了“粹”(Iki)——即是召唤着的寂静之纯粹喜悦,这就使我们较容易作一种努力来回答这个问题了。成就这种召唤着的喜悦的是寂静,寂静之吹拂是一种让那喜悦降临的运作。但Koto始终还表示每每给出喜悦的东西本身,后者独一无二地总是在不可复现的瞬间以其全部优美达乎闪现(scheinen)。
海:那么,Koto就是优美的澄明着的消息之大道发生(das Ereignis der lichtenden Botschafl der Anmut)啰。
日:妙口生花!只是“优美”一词太容易把今天的心智引入歧途了。
这段对话给人以多方面的启发。首先,它戏剧性地同时展现了东西方之间翻译的不可能性和必要性。欧洲探问者无疑意识到了存在着翻译的陷阱,但他仍旧坚持认为在日语里存在着和欧洲的语言概念相对等的词汇。其次,日本对话者被迫回答探问者关于在日语中表示“语言”的是哪个词这一问题——这种典型的句法必然造成的结果是,倘若不把对等词的不存在解释为某种“欠缺”,那么它就是无法想像的。但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日本对话者还需要解释自己犹豫的原因(这一犹豫在几行文字之后,被置于括号之内重新引入进来,有效地搅扰了对话的流程)。日本对话者惟恐他的翻译会使日语与Sprache(语言)的“对等词”看起来像是一个象形文字。这种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他接下来用德文对“言叶”(Koto ba)的描摹,恰恰导致了他所担心的结果。第三,在对话者进行了冗长的解释之后,探问者在总结Koto的含义时,所强调的与这个日本词语的德文翻译有所不同。它作为一种挪用的姿态,被海德格尔用来解说他本人关于道说或者Sage的理论,日本对话者在后面把这种理论描述为:“Denn es mubte sich etwas ereignen,wodurch sich dem Botengang jene Weite offnete und zuleuchtete,in der das Wesen der Sage zum Scheinen kommt”(“因为必定要有某个东西自行发生,借此为传信开启并照亮道说之本质得以在其中闪现的那个浩瀚境地”)。虽然“die Sage”(道说),“der Botengang”(传信)和“zuleuchten”(照亮)这些词语似乎和他对于日语词汇“言叶”相当自由的翻译遥相呼应,即“das Ereignis der lichtenden Botschafl derAnmut”(优美的澄明着的消息之大道发生),但是它们更为切题地说到这位哲学家在其本人关于Ereignis(大道发生)、Eigenen(居有)、lichtung(澄明)等问题的沉思中所使用的某些关键喻说。通过翻译来阐明翻译的困境,海德格尔的语言展示了它所言及的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