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人为什么选定五月初五为命舟遣灾之日
我们已经点明过,普通认为只能在五月五日举行的竞渡和其他的禳灾行动,其实在各省民俗中不限于是日,虽则大多数地方似乎采用该日的。然则至于这些地方当初所以选定这一日的理由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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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耕种时代,甚至于在前耕种时代之中,五月很容易被认为极有关系之月。要说明中国古人的五月观我们最好引一些古书。《吕氏春秋》说:“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欲静无躁,止声色.无或进,薄滋味,无致和,退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事无刑,以定宴阴之所成”。《齐民要术》云:“五月芒种节后,阳气始亏,阴匿将萌,暖气始盛,虫蠹并兴……是月也,阴阳争,血气散,夏至先后各十五日薄滋味,勿多食肥*[酉+农]”。《后汉书·礼仪志》云:“仲夏之月,万物方盛,日夏至,阴气萌作,恐物不茂,……故以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桃印也)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又如《荆楚岁时记》亦载:“五月俗称恶月,多禁忌曝床荐席及忌盖屋”(参看《浙江志书》,嘉兴府——“五月俗为恶月,禁吊丧问病之事”)。《野客丛谈随笔》云:“齐书,高洋谋篡魏,其臣宋景业言宜以仲夏受禅。或日五月不可人官,犯之不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下,无复下期,岂得不终其位。乃知此忌相承已久,不晓其义。仆观前汉张敞为山阳太守,奏曰:‘臣以地节三年五月视事’;其言如是,则知前汉之俗未尝忌五月也。……又观‘后汉朔方太守碑’云:‘延嘉四年九月乙酉诏书迁衙令五月正日到官,乃知拘忌之说,起于两汉之后’。”我想五月为恶月之说,不是阴阳家或少数士大夫所创始,而是早于他们的一种民间思想;阴阳家与士大夫至多是把这相传已久的思想记载下来,而且给它一个阴阳论的形式而已。古人,尤其是已经进到耕种时代的古人,不能不注意太阳的运行和昼夜的长短。仲夏昼最长,过此渐短,仲冬昼最短,过此渐长。这由先民看来,必是太阳每年自仲夏或时起,精力渐衰,自仲冬或时起,精力复盛。若用阴阳论的名词说来,全年中昼夜长短的改变,全是阴阳之争;夏至后因阴气渐占优势,故白昼渐短,冬至后因阳气渐入盛时,故白日渐长。在古人的心目中,仲夏仲冬可说是两个危机,难怪吕氏于前者曰“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以定宴阴之所成”;于后者则曰“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君子斋戒……以待阴阳之所定”。二者中仲夏只怕更重要,其时阳气初过极盛之期,一切妖魔鬼怪,一切疵疠夭札好像都预备开始大活动,它们一面对太阳或阳气作快语曰,“从前我们不敢惹你,但是从今以后该是你不能奈何我们之时了”;一面又对我们的先民作恫吓语曰:“小心点!你们依赖了来镇压我们,保护你们的那个大红灯笼,如今要一天比一天少照你们了;等着吧,我们都要找你们来了,管保你们从此以后肚子不太饱,身体不太强,儿女、牛羊不太繁殖”。不要忘记,先民是与猛兽毒虫以及疵疠天札竞存的;这些东西在他们的心目中都是妖魔鬼怪,都是与阴气为缘。五月阳气始衰,先民中怎能不人心大浮动,送瘟、打醮、佩符、浴草汤、喝苦水、夫妻戒盛,真是忙煞他们先民,笑煞我辈后人。
五月所以被古人认为恶月,我们的解释如上。但是为什么在五月里面,初五又特别被认为恶日呢?五月之所以多忌既然因它是夏至之月,那么此月中特别恶的日子,该是不定日的夏至,不是死板的初五呀。在回答之前,让我先点明我们普通认为特别属于端午的各种禳灾仪,其实在各省不但有些地方在五月初一、十五、十七、十八(参看上面自(12)至(17)各条)举行,而且另有些地方确于夏至日举行:
(18)《广东志书》,广州府——“夏至屠狗食之,云解疟”。
(19)英德县——“夏至磔狗御虫毒”。
(20)《湖广志书》,零陵县——“夏至节日食粽,取菊为灰,以止小麦虫”。
(21)《吴郡志》——“夏至复作角黍以祭,以束粽之草系于足而祝之,名健粽,云令人健壮。夏至以李核为囊带之,云疗噎”(宋人范成大咏夏至诗:“李核垂腰祝噎,粽丝系臂扶赢,节物竞随乡俗,老翁闲伴儿嬉”)。
(22)《浙江志书》,绍兴府——“夏至山会,农人作竞渡会,衣小儿衣,歌农歌,率数十人共一舟,以先后相驰逐,观者如堵”。
(23)《湖北通志》——“夏至节日食粽,是日取菊为灰,以止小麦蠹。按今俗多于是日为龙船会,亦谓之瘟火会。其制皆以纸为船,形长丈余……金鼓箫板旗帜导龙而游,曰迎船。……数日后……导送河干焚之,曰送船。又别开坛建醮,动连旬日”。
我想假使极古的人,自然而然的知道每年有一个叫“夏至”的日子,是“日长至,阴阳争,生死分”的一天,则他们必定即以此日为一年中一个送瘟除灾之日。然而事实上,夏至日的观念及其推算法,皆是较进步的时代的产物。在这个观念被发现之前,一般人只模模糊糊的知道日长至之日在五月,故五月为恶月。至于恶月中送瘟除不祥以何日为最宜,最初许卜日为之,没有确定之期。但是等到夏至的观念出现之时,社会的习惯却说不定久已规定下五月某一日或某几日为送灾节。于是难问题迎面来了:五月的禳灾节该怎样规定才能既不违反社会上的旧习惯,又不与新的知识相背?各处地方的解决不同:有些地方完全保存旧制,不理会夏至日;另有些地方把送灾的礼完全移到夏至日去举行;还有些地方则分在旧时规定的日子和新发见的夏至日举行之,或将非夏至日的礼,择其要者在夏至日重复一遍。夏至日与五月其他各日的风俗所以很多相同之处,其理由在此。
在夏至的概念未出现之时,五月的初五有特别的理由,容易被人选为送灾之日。初民总不免把数目认为神秘之物。五月既为阴气始盛之月,则“五”之数显然与诸不祥有很密切的连锁;五月中与五有关系之日为五、十五、二十、二十五等日,此诸日之中,又以初五为最,于是五月初五——重五——被认为阴气始盛之日,所以也是最宜于送不祥之日。试问五月五之外,一月一、三月三、七月七、九月九等日,不都是被认为一年里的重要之日吗?可知古人的确重数。
至于古人认五月五日为恶日的明证,尤其是不胜枚举。他们在这一天的举动,处处表现他们确以为一切恶兽毒虫,妖魔鬼怪,其时都渐得势。这一天实在毒极,所以连恰巧在此时入世者,也成为可以克死父母的毒命人。《史记·孟尝君传》:“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西京杂记》:“王凤以五月五日生,其父不欲举,曰‘俗谚举五日子,长及户则自害,不则害其父母’”。《世说》:“胡广本姓黄,五月五日生,父母恶之,置饔中投于江”。《孝子传》:“纪迈五月五日生,其母弃之”。《宋书·王镇恶传》:“镇恶以五月五日生,家人以俗忌,欲令出继踪宗。祖猛见奇之曰,‘此非常儿;昔孟尝君恶月生而相齐,是儿亦将兴吾门矣。’故名之为镇恶”。《癸辛杂识》:“宋徽宗以五月五日生,以俗忌,因改作十月十日为天宁节”。这种俗忌,至今还存在。又《遵生八笺》引《道经》云:“五月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日谓之九毒,戒夫妇容止,勿居湿地以招邪蕉,勿露卧星月之下;十五、二十五日,忌裁衣交易”,又云“杨公忌日,初五日不宜问疾,名地腊日”。以上三条我都认为昔人忌“五”数的佐证。
发稿前接到俞平伯兄极有趣味的信,其中有一处讲“上巳日”的话,我读了而想到关于送灾日期问题的另一方面。我将在日内把此信发表,兹先引我此刻特别要用的那一段:
这儿更有一问题,就是三月三日与上巳之区别。这本来很明白的,三月上旬逢巳,未必便是三月初三。而且更有一不可解的疑问,就是三月上月不逢巳便又怎么?《癸辛杂识》说“上巳”为“上己”之误,引如下“或云上巳当作十干之己,盖古人用日例以十干,如上辛上戊之类,无用支者。若首‘午’尾‘卯’,则上旬无‘巳’。故王季夷蝺上巳诗云:‘曲水湔裙三月二’此其证也”。这个解释很有趣味,不过在古书上别无他佐证,只可当作谈助而已。至于上已与三月三之迁变,《晋书·礼志》上有一节:“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依此,最初是用上巳,后来改为三月三日,而不问逢巳与否。至于原来的真相如何,颇不易断言。
《癸辛杂识》的主张以及《晋书·礼志》的记载,不论可靠与否,然上巳与三月三日不可相混却非常明显。于是我被此二书提醒了:端午与五月五日,也是不可混为一谈的。端午之名,不知起于何时。《古今图书集成·端午部杂录之二》云:
《资暇录》,端五者,按周处《风土记》:仲夏端“五”烹鹜角黍,“端”始也,谓五月初五日也,今人多书“午”字,其义无取。余家元和中端五诏书,并无作“午”字处。而近见醴泉县尉厅壁有故光福王相题郑泉记处云:端五日,岂三十年端五之义别有见耶?《缃素杂记》:余按宗懔《荆楚岁时记》引周处《风土记》云,“仲夏端午烹鹜角黍”,乃直用“午”字,与李济翁录所载不同。以余意测之,“五”与“午”字皆通;盖五月建午,或用“午”字,何害于理?《事物原始》:《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为端阳,一云蒲节,一云重“午”。《本草纲目》:重“五”日午时取井华水,宜造……诸丹丸。
我不懂文字学(“小学”),但是我从我现在的观点来看,不敢信端午重午之午,与端五重五之五是一件事。反之,我从名词上的殊异,悟出古代的送灾节,有时是在五月的第一个五日(即端五或重五)举行,有时则于建五之月的第一个午日(即端午或重午)举行。端午与端五孰为较古,我此刻不敢断定;我所敢说的,是择端午与择端五的联想作用,实在同样明了。古人既因五月为恶月,因而重视五月的五日,自然也会因建午之月为恶月,因而重视午月的午日。易言之:他们既然会把五和不祥联在一处想,为什么不会也把午和不祥联想?午月既是恶月,则此月中最恶之日莫过于午日,而午日中最恶者又莫过于午时;此所以古人最忌午月午日午时。在相反的一方面,既然午月午日午时之后一切阴匿开始大活动,所以有些举动(例如合药和作符)最宜于其时举行。假使我的话可以成立,则五月五日终成为送灾节的程序如下:
(1)其初为午月或五月的某一日或某几日。
(2)渐选定重午或重五日。
(3)末期——重五有打倒重午之势。到了这个时期,才有人疑端午为端五之误。
总而言之:古人认五月或建午之月为太阳或阳气始衰之月;而且在夏至的测算法没出现之时,他们又把阳衰阴盛之现象,与五之数或午之干联在一处想;于是端五或端午被他们认为该月之中阴始盛之日;此月中命舟遣灾和其他禳除不祥的举动,也因此而渐渐移至端五或端午——尤其是移至端五。用端午称端五,其实不合;但是因为端午之名保存着一系统的古代思想(说不定还是比端五更古的思想),后人竞奈何它不得。不知平伯兄以为我的见解如何。现复述全篇的大意。
我们普通对于端午日的竞渡,(1)事实上几乎以为它不过是一种社会的娱乐制度,(2)理论上则以为它起于招屈。无奈有些地方的关于此事的俗传和真实的举动,都明指竞渡的目的在禳灾;远如元朝(?)的《武陵竞渡略》,近如清代各省的“志书”,一概这样记载着。我们因此断定竞渡起于遣灾者,用船把一个人群里的疵疠夭札送走之谓。
为解释遣灾怎样变成近代式的竞渡起见,我们立出一个假定:原始时代的人群比较小、单纯、坚固,其时如有命船遣灾之举,众人一定能够同心协力的举行;到了大城市出现后,其组成分子极杂,于是每一城市举行遣灾时,许有一条以上的船,各代表一区域或职业;这些船的主人们自然巴不得自家的船能比其他的船先把不祥送走,于是竞速之事遂起。其后送灾的本意渐被人忘记,于是实用主义的竞遣不祥成为娱乐主义的竞渡。
命舟遣灾和其他禳灾的举动大抵是——虽非绝对是——在五月初五日举行。这一点,我们也负有解释的责任。从五月某时起,夜分渐长;这从古人看来,实在是阳衰阴盛之先兆;恐怖之余,遂发为种种禳灾的举动以渡此危机。五月为建午之月,于是他们又把五之数、午之干,和阳衰阴盛之现象联在一处想,结果是五月的禳灾举动,有集中于初五或初午之倾向。其先,此二日似乎是都有人采用,但重五似乎终占优势。等到夏至的观念和测算法出现时,论理本应把禳灾节定在这日,然论势究不尽可能。现在各省五月的禳灾节所以相差,是因为他们在禳灾节的日子问题上所代表的“思想层”不同。
待研究之点:
(1)我疑竞渡起于水乡。此说能成立否?
(2)竞渡用龙舟之理由何在?
(3)我解释五月送灾的理论,有人以为不很好;他问我何不改说每年从五月起疾病最多,故古人于此月送灾。这位朋友的话,有多少价值?
(这几天我眼看着一个亲人,正和死神竞走,而且医生说可以得胜的似乎是死神。文中第四、第五两部分,我只能粗校一遍,发表在此。文字的潦草,思想的粗率,都请阅者原谅)。
《晨报副刊》1926年2月10日,2月11日,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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