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张怀群]迷魂草﹙陇东民间信仰原生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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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怀群
时间:
2010-4-9 15:29
标题:
[张怀群]迷魂草﹙陇东民间信仰原生态4﹚
这里把母乳叫迷魂汤,说人本来知道自己前一世是干 什 么的,离别母腹前是什么变的,记得一清二楚。人本来一出生就会说话,只因落生土炕之后 ,粉红肉体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几小时后第一次吮吸母乳,实际是开始吮吸迷魂汤,一下 子迷了魂,什么也不知道了,成了一切从头学起的孩童。
如迷魂汤无时无刻不存在着一样,陇东还存在着一种迷魂草,谁也认不得,到底长在哪 里你也说不准,它就真真正正地存在于陇东的每一寸土地上,它无处不在,说不定你在某一 个晚上就碰到了。脚一踩上迷魂草,便迷了你的魂,使你立即与人间的气息绝缘,你不知道 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一位在海外做大事的先生,30年不曾返家,当返家的车子到达村外目光可及处,已是 灯火全熄,人们进入梦乡的时候。他背着行李,熟径熟路地踩上童年无数次踩过的路,这 路其实是上私塾上高小后来去县城就读中学的小道,闭着眼睛走也是熟悉的,如熟悉自己的 手掌纹。30年不走了,今日走起来,格外亲切,几分钟功夫,就走到伸手可触的大榆树之 下,树下的一条胡同里是本家一个庞大家族挨门擦墙的庄子,他听见了熟悉的黄乳牛反刍的 声音,他张口就叫母亲,叫侄娃子,叫了又叫,狗不咬,鸡不鸣,什么声音也无,他却听见 另外一种声音给他回音,他便朝那个门走去。
那是一个高大的门,上面写着金字,字认识不得,迈步走去,双脚轻飘飘的,地面无引 力,这种感觉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脱离红尘的快感,比酒喝醉舒服得多。他不知道这是成仙的 感觉。轰隆一声,地皮如一页平板,抽开了机关,他掉下了万丈深渊,那深渊下是死水潭, 绿幽幽一大片,蛇与蟒的眼睛明光闪闪,火舌扑朔迷离,他眼看要掉下去,那里却有一把舒 适的座椅,站着无数的大臣与兵士。他入椅,所有人为他磕头作揖,恭敬如子民敬神,他的 意识清净极了,他刚想到肚子饿了,300多道没见过的菜摆在豪华的 桌上,美酒伴着歌曲,舞姿翩翩的仙女包围了他,从来没听过的音乐直向他神经最敏感的部 位注入,他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快意之中。他并没有产生游玩的念头,却出现了各种色彩的树 木、鸟群、瀑布、滴水洞、石乳,和好大好大的厅子,里面灯火辉煌,什么形状的灯都有, 什么样的美景都有,异香扑鼻,这香气进入七窍,肠胃脾脏被过滤了一遍,日间积附的尘垢 迅速脱离他的肌体,他洁净如人之初。
30多年里,他做过不少错事,骗过人,没好好敬老抚幼,给学子们教的东西总留了 一部分。别人叫他做他不愿做最后终于做了许多事,使有的人前途从此丧失,或与亲人从此 诀别,或姻缘出现错位。有老乡在千里之外遇到困难求他借两个银元,他未借给。妻子善良 之至,给他洗脚铺床做 饭,如呵护孩童一般呵护着他,他不屑一顾,视而不见。一生的是是非非,纷至沓来,他竭 力清醒脑子,欲将这一切告白于天下,在这里他要开始重新作人。
可是,人人都赞扬他,说他是一个人物,是旷世奇才,是这个地方全体人氏的光荣。许 多人坐在旁边,见他过来忙着鞠躬,他说对不起,人们都说:要不是你,我们早没命了。他 见过没见过的30多代老人,现在一个一个排成队,如国际比赛或会议开幕式上,各国领导 人后面走着许多随从一样,各个老人率着自己的儿孙和孙子以下的后人,一个个向他点头示 意,老人们 忘了辈份,给他敬烟敬茶敬酒,请他入席,上床,请他开口说话。他未说,老人齐声说你是 最孝顺的人。孩子们呼啦啦围住他,全体谢恩,说他拯救了他们。学生们已长着长长的胡子 ,细辨还能辨出几十年前的模样。一些抽大烟玩赌只吃不做的人,穿着都体体面面的,都说 他没参与过那些勾当。他问他们的前程如何,是否很糟糕?都说很如意,失去亲人的说没失 去,没找好对象窝囊一生的都说美满绝伦。他没有寄过钱接济过的亲人说,你没寄钱正好教 育了我。而他的结发妻子美貌如处子,款款而来,温情脉脉,是他千万次在心中塑造的形象 。
他很欣慰,长长地出气,感叹自己一生不错,没做过一件错事,任何一方面都走在别人 前头,别人想不到达不到的成就他全变成了事实,他在心中讥笑为什么别的人都这么笨。
过了桥,过了瀑布,又登上轮船在大水上飘荡,后来进了宫殿,再从山上滑下去,再进 入 石林、碑林、进入博物馆。出来后,他看见了远古时候家乡人演变到今日的全过程,一个一 个窑洞草房和人们的装束,与半坡时期的特征一样,人人与世无争。再住前走,是一生中脑 子里书里画里从没出现过的仙境。再走,又遇见村子里所有死去的人,几百年间的人们全部 出来拍手欢迎他,姑娘们起舞,儿童们献着花,老汉们摇着小旗,大娘们端着好吃的,媳妇 们羞羞答答地看他不够。哎呀!几百年间死去的人,千千万万个面孔他都见过,他全能叫 上名字,也知道了辈份。
现在,他感到了累,躺在苜蓿地上,马上有了摇动着的床榻,他不知怎么就上去了,上 去后,树上叭地掉下一只黄红软绵的甜杏,掉进嘴里,吃得满口甜香。鸟儿扑楞楞着翅膀, 打着旋儿,一个百个二百个精尻子小子呼叫着,拿着风车跑向他,一齐将他包围,他佯装发 怒,喝斥一声,并要举手打过去,一抓,抓住了一个软噜噜胖乎乎的小子,可爱之极,他也 如小孩一般大,拉着,喝斥着跑向密密麻麻的桃林里,一人抱了一个丰乳大的桃子向远处跑 去。
他想,自己做错了那么多的事,为什么这里的人不计较,无所谓,他们都快乐得一点没 有负担。他得罪了那么多的人,一个也没有怨言。他也算做了一点事情,所有的家族中的故 人一齐来称颂他,都欢迎他去那里,这就是故乡吗?这就是30年积在心中的不快吗?他想象 故乡的人一定死板瓜呆结实地记着死仇,他以为自己休养高境界高 ,却在他们跟前成了小学生,成了刚出世的婴儿。他又立即想,这是梦,是梦中的天国,是 人间不存在的世外桃源。他想逃离,双腿软得瘫在床下,一幕幕走过去的景致又出现在眼前 ,真真切切,他陷在从来没有去过的仙境中。
前边是一个台阶,铺着红地毯,通向一个辉煌的大厅,他要迈上台阶,进入内部,向他 的学生和所有的人们演讲:要好好做人。他现在没有任何负担,人生开始了一个新的纪元, 以往的一切都消失了,有那么多的人和他作伴,为他作表率,给他力量和智慧。他把腿抬了 又抬,脚能离开地面,却迈不到台阶上。
他的脚抬了多少次,记不清了。只觉得脚很轻,腿很软,他似乎没有筋骨。他觉得在演 电影,拍慢镜头,越是要大讲心里话,奔赴报效人们的岗位,路越遥远,越是不容易去。
鸡嗝地叫了一声,他醒来了。
这是离故居只有十几步远的一块苜蓿地,有三尺高的农人前几年修的土埂,他迈了无数 次步未登上的台阶就是这土埂,他在方圆十米大的苜蓿地里走了多半夜, 似走了千里万里,其实在就地打转,半人高的苜蓿被他盘成了场,满脚被绿水染过了。
这就是陇东的迷魂草,被他踏了,踏了就是这样的感觉。人踏了迷魂草后,便有了几分 神气,几分仙气,几分人气。
这是陇东人的人生态度吗?超脱尘埃就能看清人生的另一面吗?从此以后,人对待人生的 理解和办法就全新了?其实,不至他一个,在他之前的无数人和以后的无数人都踏过迷魂 草,不仅仅是人人都未踏便觉它不存在,而真正踏过的人却不承认它的存在。
1991年5月20日早记于柏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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