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确实感到时间不多了,力不从心了。Raushenbush写的Park传的最后一章题目是“So Little Time”。时间之少,生命之短,到老才体会得真切。现在我真是觉得整天想问题都来不及,更不用说把问题想明白再写出来。
我在反思的时候,先回到自己老师那里。这一来,我发现自己对几个老师的东西都没有吃透。要真正理解上一辈人并不容易。最近我在看什么书呢?讲讲也许很有意思。我在看几本传记。陈寅恪、顾颉刚、傅斯年,还有钱穆,这些人的传记很吸引我。他们是我的上一辈人。我想看看他们一生关切的是什么问题,他们这代人是怎么过来的,这里边很有意思。顾颉刚是我的同乡,尽管相差一代,他所处的文化背景,和我的还有很大相同之处,所以他讲的话我很熟悉。从传记里边看到他的很多苦衷,我很能体会其中的原因。我看这些人的传记,是想争取多懂得他们一点,也是想多懂得自己一点。
我从去年暑假开始,看Malinowski的一本书,The Dynamics of CultureChange。我好好读了一遍。我应当说明,这是My teacher in my eyes,只是我眼中的老师和他的想法,是我的理解。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从这本书里边看到了Malinowski学术思想的具体变化和发展。他最早成名的著作和他早年的文化理论,是从他参与Trobriand土人的实际生活里边出来的。Trobriand那个地方,有点像中国的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写的那个样子,是个孤立的、封闭的、静态的文化。Malinowski确实是很深入地理解了Trobriand岛民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从中看出来了文化表格,即文化的结构,写出了《文化论》。后来他到了伦敦,做了教授,就不同了,他不再到Trobriand去了。他要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人类学往哪儿去。他后来接触到了非洲殖民地上土人的情况,看到当地的原有文化快要被西方殖民主义破坏尽了,他心里不舒服,对殖民主义这一套很反感。他希望还能保留住原来的本土文化。Malinowski当时的心情,可能跟我在一九五七年时候的想法有点类似,想凭借自己的知识去改造天下,像唐吉诃德。他热心于应用社会学,想改造殖民主义,为殖民地的人民做点好事。这与总的形势是冲突的,成了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靠书生去改变它也是劳而无功的。但是在这一段经历当中,Malinowski却看到了一个正在发生文化巨变的社会,看到了文化变迁的现实,这使他后来写出了《文化动态论》。这是人类学历史上的一个很大的转折,从静态的分析转向了动态的研究。他把这个转折作为一个人类学的大题目,认为新的人类学必须以对变动中的文化的研究作为自己的主题。他明确地提出了这个主题。可是人生有限,他没有机会由自己来完成这么一个主题的转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