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股对传统民族志写作范式进行反思的巨大浪潮中,一种较为激进的做法,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出现的运用文学批评的方法将“民族志作为文本”,并对其写法和研究过程进行全面的剖析。马尔库思和库思曼(Marcus and Cushman)就曾做过此项努力。他们将马林诺夫斯基及其追随者们的民族志视为一种现实主义作品,并从中归纳出了九个方面的特点,试图从更深的层次揭示传统的民族志作品中所隐藏的矛盾和问题,以及他们是如何运用策略来努力营造出一种所谓的“科学性”与“真实性”的。
伴随着是真实还是诗意真实的困惑,人类学民族志描写陷入了一场“表征危机”(crisis of representation)。而“对民族志写作中的表征危机的元反思(metareflections)表明了人类学关注的重心已从对它与异文化之间的关系,开始转向对我们文化中的表征传统和元表征的元传统(metatraditions metarepresentation)的一般性关注。”作为此项关注的一种表现,人类学家开始积极探索新的田野工作方法,试图以此来修正民族志写作中“元表征的元传统”,其最终目标为克服这场“表征危机”。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马尔库斯和费彻尔(Marcus&Fischer)在《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中就曾提出需要一种新颖的田野工作类型,他们称之为“多元地点民族志研究”。即在研究的整个时期里,田野工作者不应把自身固定在一、二个社区里;相反,田野工作者必须具有灵活性,其工作场所应是一个包含多个地点的网络。在田野工作方法上,他们还提倡“合作型的人类学写作规范”与“多视角的研究方式”,这样就打破了人类学者对某一社区文化解释的“一家之言”,代之以各种不同解释的并置。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这种并置依然是各种主观表述的聚合。
在被认为是人类学最早的后现代主义文本《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Writing Culture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也是一部重要的文学人类学作品)中,几乎每一位作者都对民族志话语书写方式的文学性给予了关注。例如,詹姆斯•克得福德(James Clifford)在其论文《论民族志寓言》中,就提出要将民族志本身当成一种由有影响力的故事设计出情节的表演。并且强调了这些故事在描绘真实文化事件的同时,进行了附加的、道德的、意识形态的甚至是宇宙论的陈述。民族志写作在其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上都是寓言性的。这就肯定了民族志中的人物确实带有文学性。马尔库斯(Marcus)在《跋:民族志写作与人类学职业》中很明确地指出,圣菲研讨会(《写文化》的各篇论文就是在此研讨会的基础上诞生的)的任务就是通过展示解读和写作民族志的不同方法而引入一种对民族志实践的文学意识(1iterary consciousness)。而且他认为,当今的人类学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自觉地认识到自己是作家,作为正在走向成熟的职业学者,按照常规,他们已经超越了那些曾将他们引入人类学的民族志模式。保罗•拉比诺在《表征就是社会事实:人类学中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一文中,通过将克利福德•格尔茨(Geertz)的解释人类学与詹姆斯•克利福德(Clifford)的文本主义的元人类学并置比较,成功地读解了克里福德所提出的四种人类学写作模式,即经验的或现实性文本、解释性文本、对话性文本以及复调文本,并最终阐明了表征就是社会事实。其他人类学家,如迈克尔•M.J.费希尔、斯蒂芬•A.泰勒、温明森特•克拉潘扎诺等.也对民族志文本的写作模式、写作策略、修辞的使用(例如反讽、幽默的运用)以及语育技巧的展示等方面进行了文学意义上的探索。
与《写文化》同年出版的,还有另外一部重要的文学人类学作品《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An experimental Moment in the Human Sciences)这部著述不仅对1980年代的批评浪潮之潜在意义进行了深刻的评述,而且还对民族志创作的主题、风格以及“文学转向”的实质给予了十分深刻的读解。指出了现代主义民族志文本应该强调民族志作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对话,或者力图使读者卷入分析的工作中去,并认为多样化的合理的声音和观念之间的对话将成为现代主义民族志文本书写的新趋势。
自从《写文化》与《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为民族志描写的文学性正名以后,许多人类学家都继续着这种话语。格尔茨(Geertz)在他获奖的《作品与生活》(Works and LivesThe Anthropologist as Author)一书中指出,人类学写作应该包括讲故事、制作图片、构思各种象征主义并进行描述和比拟:“半信半疑的作者试图使半信半疑的读者相信他们(作者的)那一半的确信”。很明显,格尔茨已经十分确定地将人类学文本视为一种文学文本。美国人类学家诺曼•邓金(Norman Denzin)认为田野民族志作者对各民族的描述应该超越传统的、客观的写作方式,写作出更具实验性、更具经验性的文本,其中包括自传和基于表演的媒体;更多地表达情感;文本要小说化,借此表达诗意和叙述性的事实,而不是科学事实;同时还要面向活生生的经历、实践、采用多视角进行写作。邓金的言论似乎在告诉我们,田野民族志的本质就是它生而具有的文学性,人类学家对此应该毫无条件的承认。
无论我们承认与否,民族志生产所面对的时代背景始终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且这种变化的速度与幅度往往超出我们的想像。如果说20多年以前,传统民族志的“表征危机”(crisis of representation)是人类学实验性写作的生命源泉,那么20多年以后,人类学所面临的“表征”困境却依然没有减缓。相反,随着民族志生产全面遭遇传媒时代的到来,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之所以会产生如此令人惊恐的困惑,其深层次的原因就在于传媒时代造成了人类学者从未预料到的文化转型,而且,此种文化转型必然会导致民族志生产的内在结构与机制发生重大的改变。如果我们把马林诺夫斯基时代的社区/地方(communityplace)描写与传媒时代的社区/地方(communityplace)描写加以并置比较,将不难理解这一命题。前者所描写的社区通常被表述为:“是与西方社会相对立的、被理解为相对静止的、保持文化‘原生形貌’的类型,对象的形态被理解为一种固定的或变化缓慢的形式。”其社区文化也往往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则。而在传媒语境中,传统的小型、相对静止的部落、社区已经被全球化、国家化的巨大力量所渗透与连接,它们已不再是隔离于世界文化体系核心之外的一个区位,或者仅仅是作为西方文化批评的一个十分有力的文化图像,它们已经成为世界体系之内的边陲地带,是“全球中的地方”(local in the global)。因此,今天的人类学家如果再次来到努尔人的社会或者是特罗布里恩德社会去考察,所发现的将不再是埃文思—普里查德或马林诺夫斯基经典民族志中所描述的风俗,而很可能是一种被现代文化、西方文化浸染过的“变形文化”。他们或许也像西方人一样用传媒建构着民族国家的“想像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实际土.即使是传统社会的小型社区,也并非是一个完全封闭、自足的空间座落,而所谓孤立的或永恒的社区不过是传统民族志学家的一种想像而已,“只是因为独断和政治排斥的意识才有了这种人类学建构空间和地域的方式;马氏的特罗布里恩德岛之所以成为一个自在的部落,是以虚化他者为代价的。实际上无法划分各个文化之间的边界,这些领域总是交叉的;空间从不与身份对应,地域也非均质的,任何文化群体都是暂时性的。”
毫无疑问,文化边界的模糊性与“空间从不与身份对应”的特点在传媒时代被无限地放大,这就使得人类学家被推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陷入了如何“表述地方”的尴尬与困惑。一方面社会文化必须与一定范围的地域紧密相连的人类学传统,要求人类学家必须对“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给予观照和表述;但是另一方面,所谓的“地方性知识”又似乎无处可觅。因为在传媒时代,“地方性知识”已经被越来越多地掺入了外来的、民族国家的、现代的、西方的异质性文化元素,成为一种混合的、多质性存在。而当地人的观点(the native’s point of view)也是在与外界不断地对话与互动中逐渐建构出来的,换言之,他们是通过将“别人的”/“他者的”(与传统民族志中的“他者”并非同一概念)观点加以内化与引申的方式来完成“自我形塑”(self—fashioning)的。甚至有时候,他们会刻意地按照“别人的”想像来建构自己。例如,在开发旅游的文化社区里,当地人会充分考虑外地游客的观点以及对于“异乡情调”的想像,并以此来修正、构建自己的观点,以便吸引游客进行“文化消费”。在此情境下,人类学者所见更多的是一种“地方化策略”,却难以找到传说中的地方性表述。
通过上述我们沿循历时性脉络,对人类学家在民族志文本制作过程中的困惑、论争进行回溯,可以发现民族志范式走向中的一个基本规律,那就是:民族志对象始终与社会背景相依附,民族志的叙述主旨始终与同时代人类学关注的主题相对应;而且,民族志对象与叙述主旨其实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无论是传统民族志对于“民族与地方”(peoples and places)的档案的关怀;还是1980年代以来,人类学家在基本的田野工作和民族志实践中所实际发生的急剧变化,都是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人类学的研究取向相连接的。因此,我们要想对“后实验民族志”进行合理的想像,就要敏锐地观察和深刻地把握出当下的社会背景与人类学研究的重要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