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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华:藏传佛教与《尸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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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tujin
时间:
2009-12-20 21:19
标题:
刘守华:藏传佛教与《尸语故事》
藏传佛教与《尸语故事》
作者:刘守华
(西藏民俗,1998年第3期 15~22页)
中国藏族拥有丰富而优美的民间故事,《尸语故事》就是一部源远流长,光彩四溢的藏族古代故事集。
《尸语故事》按藏语原来的意思,就是“神奇死尸所说的故事”。在开篇的“引子”中讲,一个叫顿珠的小伙子,按龙树大师的吩咐,前往远方墓地扛回一具神奇死尸,“能把它扛回来的话,我们这里就再不会有穷人受苦,再不会有人挨饿受冻,你的罪过也就得到清洗了。”可是在路途中不能同这尸精讲话,只要一开口讲话,尸精就会飞回原来地方,主人公牢记这一叮嘱,扛起尸精闭口不言往前赶路。尸精却在路上讲起故事来。讲到精彩之处,小伙子忍不住开口插话,于是尸精飞走,艰苦的旅程重新开头。故事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讲了下去。《尸语故事》用这种巧妙方式串连起许多故事。构成为一部富有奇趣的连环故事集。(注:本文是中华社科基金课题《中国民间故事史》中的一节。作者对藏族文学瑰宝《尸语故事》给予了高度评价和科学分析,洋溢着对藏族民间文学的热爱。《尸语故事》的“引子”大体有两种说法,一是主人公顿珠向邪恶的巫师学法、斗法时杀死巫师,龙树大师便安排他前去寻取神奇死尸以赎罪。见《说不完的故事》。二是从三位少年(王子·财主儿子和小乞丐)打赌要打掉树上的老鸹窝讲起,小乞丐达瓦札巴的坚毅品格感动了在老鸹窝里修行的祖师,他便按祖师的吩咐前去寻取神奇死尸,见李朝群译《尸语故事》。)
《尸语故事》中的爱情故事
《尸语故事》以口头和书面文本相结合的方式流传,仅藏汉文的木刻和手抄本就有十四种之多。其中最为流行的三个汉文版本是田海燕编写的《金玉凤凰》,收录故事十余篇;王尧编译的《说不完的故事》,收录故事二十篇;李朝群据藏文抄本译出的《尸语故事》,收录作品二十一篇。(注:参见李朝群《〈尸语故事〉·译后》。田海燕编着《金玉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版;王尧编译《说不完的故事》,青海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李朝群译《尸语故事》,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十一个藏文本中,最著名的有四川德格十六回刻本《具神通的故事》,青海十三回手抄本《具神通的人尸故事》,甘肃夏河县拉卜楞寺二十一回手抄本《人尸变金的故事》,尧西·朗顿珍藏一十三回抄本《尸语故事》等。)它们收录的故事有多有少,篇目并不一致;同一故事的文本也互有差异,故事集的构成具有很大灵活性。
综合现存《尸语故事》的各种版本,去同存异后的篇目达三十余篇。关于这些故事的特点,《说不完的故事》的编译者王尧曾作过一个简要的介绍:
在流传的过程中,经过多少人不断地增补、删削,各个时代的斑点陆续地掺杂进来,变得非常复杂,若是把它称做“传统民间故事集”,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它们具有滚雪球的特点,流传过程也就是它们丰富、发展的过程。但是从故事内容来看,全是魔法和训诫故事,不包括寓言性的动物故事,也不包括历史传说故事。它所收的故事,尽管各有特点,可是都具有一个共性:幻想性强,情节较曲折,蕴藏着人民的智慧。(注:王尧《说不完的故事·附录》,青海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
这部藏族传统故事集的作者和产生的确切年代均难以考定,但可以大体判明,它是藏传佛教的伴生物,由佛教徒改编一部印度故事集而成型,然后在长期的口头与书面传承中形成现有规模的。因而书中收录的故事情况不一,有些印度故事仍保持着它们的异域色彩,如《曲桑桑登国王和麦朵萨列卓玛》,《索卡底曼姑娘当上王后》,《聪明的大臣帮助王子智取王位》,《被咬掉鼻子的女人》(“弟弟揭穿嫂嫂阴私救了虐待自己的哥哥”),《玛桑雅儒卡查》(《牛头人身怪物》)。它们大都保留于书面文本中。另一些故事虽来自印度,却在长期流传过程中经过藏族民众艺术智慧的修饰加工,已完全融化在藏族口头文学之中。还有一些本来是藏族或国内民族杂居地区的本土故事,也在滚雪球的过程中被《尸语故事》所集纳。最能代表《尸语故事》的当然是后两类故事。
优美的爱情故事在《尸语故事》中数量最多,也最为动人。主要篇目有《不开口的姑娘(《记得前世的得尼蚌牡姑娘》),《夺心姑娘》(《姑娘从死域救回国王》),《王子变狗寻妃记》,《朗厄朗琼和贾波察鲁》(《金鸡少年》),《穷汉和龙女》(《园梦人》),《白鸟王子》、《青蛙少年》(《青蛙和公主》)等。它们都属于幻想故事,在死亡之后复活或变形为异类的神奇幻想中来赞美忠贞不渝的爱情追求,而且多以美满幸福结局来快慰人心,不同于那些以写实手法展开叙说令人心碎的爱情悲剧传说。这里着重评析一下《青蛙少年》和《不开口的姑娘》两篇。
《青蛙少年》的口头异文之一,就是藏族著名故事家里尔甲讲述的《青蛙骑手》(注:见《民间文学》1955年6月号。 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80年出版的《藏族民间故事选》在收录本篇时,依据口头传说材料,对原整理本某些情节作了校正。青蛙少年的三个愿望是:没有贫富的分别、没有官压迫百姓,有一条路通往仙境。)它于五十年代经肖崇素采录发表后,即成为脍炙人口的篇目。这个体形丑陋、地位卑贱的青蛙少年,来到人间即受到社会歧视。他却以一哭、一笑、一跳所发出的震撼大地的巨大力量震惊了土司,娶了三姑娘。后来他背着妻子,脱下青蛙皮,前去参加赛马会,成为众人称羡的英雄少年。妻子发现这个秘密后烧掉青蛙皮,于是酿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原来他是“地母”的儿子,他是带着消除人间灾难的宏愿降临人世的。他在人间活动,必须有“蛙皮”作保护。如今没有了蛙皮,他只能离开人间。青蛙少年含恨死去,妻子也在极度悲伤中化成了一块“望夫石”。本篇中怀着救世济民宏愿从神界降临人世的青蛙少年形象,具有和藏族史诗《格萨尔》中格萨尔王相通的英雄本色。他壮志未酬,饮恨而逝的悲剧,虽然在故事叙说中是他妻子的偶然失误所致,实际上却是旧时代的社会历史条件所造成的。这就使得《青蛙骑手》的艺术境界壮阔高远,震撼人心。
《青蛙少年》并非藏族所独有,它广泛流行于西南、西北、中南、东南许多民族地区。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列为440A型“神蛙丈夫”,收录作品三十例。青年学者陈晓红撰写的《不同民族文化区域的神蛙丈夫型故事比较》(注:《民间文学论坛》1993年第3 期。)一文,是近年来有关这一著名故事类型的可喜研究成果。该文指出西南民族文化区的神蛙丈夫故事为“显神力结亲型”,具有浓厚的神格色彩是颇有见地的,可惜的是,未能注意到藏族故事将神奇与悲壮融为一体这种叙事形态的独特审美情趣与文化意蕴。
爱情故事中显示藏族文化特色更鲜明的还可以举出《记得前世的德尼蚌牡姑娘》,它通称为《不开口的姑娘》。梗概如下:
从前山沟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对男人从来不说一句话。王子、财主儿子和小乞丐三人在一起打赌,看谁有本领能取得她的欢心,让她开口讲话。王子和财主的儿子先去,尽管他们衣着华丽,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珍宝,还在姑娘面前唱歌跳舞,姑娘还是不开口。后来小乞丐向一个老阿妈打听她的身世,老阿妈告诉他,姑娘不想讲话是由于她还记得自己前几世的悲惨经历。她最早转生成为老虎,丈夫和两只虎崽被猎人打死了;她愤怒地扑向猎人,也被打死。随后转生成鹧鸪鸟,牧童放火烧鸟窝,把小鹧鸪和她烧死了,丈夫把翅膀浸在水里再飞回来灭火,也被烧死。第三世他投生成百灵鸟,在财主家的地里做窝下蛋,孩子刚出壳,丈夫出外觅食,财主给地里灌水,她和孩子们又被淹死在水里。她想起这些事无限哀痛,所以不愿意同男人讲话。小乞丐来到姑娘面前,姑娘还是睬也不睬地把门关上。他便用姑娘前世丈夫的口吻哭诉起过去的苦难经历来,姑娘的心被打动了,“一世一世的事回想起来太伤心了,你每一世的妻子都是我,冤家呀,请到屋里来吧!”他俩成亲以后双双来到王宫,按照当初三人打赌时的承诺,王子给了小乞丐半壁江山,财主的儿子给了他许多财宝。后来姑娘还当上了当地的国王。那儿从此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注:见李朝群《尸语故事》4—7页。肖崇素从康定是区藏民中采录的《三个求婚者》,就是本篇的口头异文之一,其宗教色彩已大大淡化。见《增布的宝鸟》,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
故事中渗透着佛教的“轮回转生”观念,在艺术构思上也有佛本生故事的烙印。然而女主人公的三世经历,却又是对于藏族妇女在现实社会中所遭受的深重苦难之象征性反映。累世的苦难积压在心头,极度悲伤才使她对爱情心灰意冷,变成了一个在男人面前不开口的姑娘。王子和财主的儿子未能用荣华富贵打动她的心坎,小乞丐追诉三世苦难却唤起她生活的勇气。后来不仅给自己而且给大家创造了幸福美满生活。作品颂扬了贫贱阶层在苦难生活中相依为命的纯真爱情,用三迭式传统结构展现女主人公的几世经历,故事中套故事,叙述宛转而感情深沉,具有激动人心的艺术魅力。
对美好、幸运的追求和对邪恶的抗争
《尸语故事》的另一大类则以赞美善良、仁爱、诚实、正直等美好品德为主题,如《六兄弟齐心》(《金翅鸟》)、《熊、猴子和老鼠报恩》(《如意宝》)、《幸运的牧童》、《有福气的姑娘》、《兄弟俩》(《呕金吐玉》、《额尔丹巴和克斯仅若尔藏》)等篇。它们也都是幻想故事,因主人公具有某种美德,在危难中和衷共济,终于摆脱贫困不幸,获得了幸福美满的结局。其中《熊、猴子和老鼠报恩》(注:《熊、猴子和老鼠报恩》,见《说不完的故事》34—39页。),讲述一个生活贫困的小伙子用自己仅有的一点财物救助几种动物,动物以“如意宝”相赠,在宝物被人动夺之后,它们又给恩主寻回财物的有趣故事。它本是一个世界性的故事类型,广泛分布于中国各地,藏族以一个逃亡的“差巴”(农奴)为主角来编织故事,有着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深刻寓意。
在这组故事中,《六兄弟齐心》是流传广远,深受人们喜爱的一篇。梗概如下:
出生在猎人、铁匠、卦师、医生、画匠、木匠之家的六个孩子结为义兄弟。他们都随父亲学会了本行的手艺,结伴出外游历世界,约定三年后重聚。其中猎人的儿子进山娶上了一位聪明美丽的妻子。可是不久妻子就被国王抢走,她坚贞不屈,国王又把猎人抓来,绑上石头扔进河底。三年后,五兄弟聚会,不见猎人儿子,再看他栽下的“生命树”也枯萎了,便知道他遭遇不幸。于是卦师儿子算卦,得知他被国王沉于河底。弟兄们一道前往把他打捞上来,医生儿子用灵丹妙药让他起死回生。随后他们又商议出一个营救他媳妇的巧妙办法,由木匠的儿子仿照金翅大鹏鸟的样子做一只大木鸟,画匠的儿子给它涂上油彩,铁匠的儿子在它肚子里装上能够起落飞行的机关,猎人的儿子乘坐在它身上飞到王宫的屋顶上,终于把妻子从残暴的国王手中救了出来。(注:《六兄弟齐心》,见《说不完的故事》11—17页。异文《金翅鸟》,载《藏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版。)
它把劳动者之间团结互助、解脱危难的主题,用富有诗意的幻想故事生动有趣地表达出来,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中国唐代就已有关于巧匠鲁般制于作木鸟载人飞行的故事流行于敦煌一带,此后“木鸟”便演变成为一个世界性的著名故事类型(注:详见刘守华《比较故事学》340—35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丁乃通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按国际通行的AT分类法, 将它列为575型“王子的翅膀”,收录古今故事十三例。见于《尸语故事》各种流行版本的《六兄弟齐心》,是故事情节最为生动活泼的一个亚型。印度民间故事中也有木工制作“机器金翅鸟”,送给自己的朋友飞进王宫冒充天神下凡同公主缨会的故事。(注:季羡林译《五卷书》第一卷第八个故事,64—7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还有关于六个亲兄弟出门学手艺,造出一只大木船出海,协力同心从魔王手中救出公主的故事。(注:季羡林主编《印度民间故事集》第一辑《北斗七星》,418—420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然而《六兄弟齐心》中所栽的“生命树”,则是藏族民间原始宗教信仰的遗留。用比较故事学的方法来考察,不难看出《六兄弟齐心》中从多方面吸收的外来影响,然而它又是一篇深受藏族民众喜爱、十分地道的藏族故事。故事中凝聚着藏族口头文学家在故事领域进行再创造的杰出艺术才能。
《尸语故事》不仅表现了藏族人民对真善美的追求,其中收录的许多故事还有力地鞭挞了种种社会邪恶,颂扬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对压迫者的愤怒抗争。《牦牛救青年》、《三个魔鬼》等篇,讲述凶恶的吃人魔鬼怎样被人们识破本相,最后设计予以消灭:
王妃从小魔鬼缺少右耳朵的标记认出了他们,偷偷地告诉了国王。国王派人在大厅下面挖了个深坑,邀请他们到大厅吃饭。一进房门,三个魔鬼都掉进了深坑,国王连忙命人填土,在上面还盖了九层的黑塔、白塔和青塔……(注:《三个魔鬼》、《说不完的故事》133页。)
这些吃人魔鬼的形象,只能是残酷奴役藏族人民的社会邪恶势力的象征。
特别值得提起的是,《尸语故事》还有一些篇目,以更为直接有力的艺术形象,表现了主人公反抗压迫者的正义斗争。在《真赛》中,国王和一个叫“真赛”的穷人打赌,他赌输了,不仅不按照当初所讲的将财产分一半给穷人,反过来还要把抓起来治罪,于是出现了这样大快人心的情景:
真赛心里又气又急,于是把那灵魂玉狠命地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王爷也跟着坐立不稳,口中吐血,一头栽到地上死去。后来,真赛就被推举为当地的王爷……(注:《真赛》,《说不完的故事》22页,“真赛”是藏族聪明、伶俐的意思。)还有一篇《农夫和暴君》,梗概如下:
从前有一个农夫,因缴不起差税和租子,被国王封了家门,他无家可归,只得出外流浪。他在野外露宿,无意中捡到了魔鬼丢下的金杯“如意盒”,想吃什么就有什么;随后在旅途中,遇到了一个和他处境相同的流浪汉,那汉子手中有一根能自行旋转,缠住敌人脖子的“旋杖”;接着又遇上了一个扛铁锤的人,“这个铁锤在地下敲打九下,就会出现九层铁的宫殿”;最后遇到一个背山羊皮的流浪汉,“这山羊皮一抖就会下雨,使劲抖就会下暴雨”。他们四个结成同甘共苦的兄弟,前去找那个坏国王报仇。
这四个人在国王宫殿后面用铁锤敲出一座九层宫殿。国王见了大怒,下令用火烧。穷人抖动羊皮,下起倾盆大雨,把士兵全冲走了。国王更加恼怒,亲自拿起弓箭要射杀农夫,他们抛出“旋杖”,便把国王的脖子缠住杀死了。(注:《农夫和暴君》,《藏族民间故事选》128—13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被凶恶残暴的国王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一伙穷人,最后借助于偶然获得的几件具有魔力的宝物杀死了国王,这大快人心的结局只能是一个虚幻的梦,然而就它所概括反映的在西藏封建农奴制下痛苦挣扎的贱民们的愤怒反抗心声而言,这些叙说又十分真切,因而获得了众口传诵的艺术生命力。
《尸语故事》中还有一类作品以“幸运的奇遇”作为叙说中心,如《商人章玛司琼的好运气》、《织氆氇的汉子》、《猪头卦师》等。其中以《猪头卦师》一篇流行最广。主人公本来是一个懒的出奇的穷汉子,却接二连三地碰巧遭遇好运,如在野外见一头牛拉屎盖住了公主游玩掉在地下的“灵魂玉”,后来这个牛粪被一个女人捡起贴在墙上,第二天国王寻找“灵魂玉”,他要了一个猪头,装作会卜卦的样子,告知国王“灵魂玉”就在牛粪里,于是成了有名的猪头卜师。后来国王的大印丢失了,又派人来请他卜卦。他无可奈何,便怨恨自己先前不该撒谎,现在陷入困境是“自作自受”造成的。恰好那偷印者正是前来请他进宫的国王的侍从,一个叫“自作”(藏作“麻别”),一个叫“自受”(藏语“让别”),他们以为是猪头卦师点到自己,立刻告知大印的下落请求卜师相救,于是猪头卦师又交上了好运。(注:本篇异文甚多,李朝群译《尸语故事》中题为《猪头点验大师》,《说不完的故事》中题为《好运道的卦师》,《藏族民间故事选》中题为《猪头卦师》,《奴隶和龙女》中题为《扯索卦的懒汉》。)另外两篇故事主人公的身份虽有变化,也是以这类巧合情节使他们成了幸运儿。
上述故事在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被列入1641“全能博士”型,共收录古今故事五十二例,是一个流行广远的大类型,在藏、汉等许多民族中间都有它的踪迹。(注: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444页)它可以归属在世界性的“幸运的巧遇” 这个故事群里。研究者指出,“全能博士”这个类型“在印度最古的文学故事集中可以找到,并常见于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笑话集中。”(注:(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17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年版。)它的印度来源是显而易见的,同时又在长时期的口头与书面传承中转化成了一篇十分生动有趣的藏族故事。藏族的各种异文,虽然基本情节出入不大,而思想倾向却有明显差异,有的对他一贫如洗的境遇给予深切同情;有的把他作为一个还俗喇嘛,嘲讽他的迷信欺骗行为;还有的以“懒人自有懒人福”来自我解嘲。但我们不能把它简单地视作一类只是嘲讽懒汉或迷信职业者的故事。社会生活中的偶然巧合事件往往可以在极短时间内使个人的命运获得根本转变。本篇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世界性的著名故事类型,就在于它意外巧合引人入胜的情节,不仅表现了人们对“幸运的巧遇”的强烈好奇心,还隐含着对这种巧遇的一种热烈期望。
《尸语故事》的源流
现有的研究成果表明,藏族的《尸语故事》脱胎于一部印度古代故事集《僵尸鬼故事二十五则》。《僵尸鬼故事》采取连环串插的结构方式,用一个大故事把二十四个小故事串接起来。大故事中讲:健日王每天收到一个出家人献给他的一个果子,果子里面藏着一颗宝石。健日王发现这一秘密后,找到这位出家人,并答应出家人的请求,于夜间到火葬场去把挂在树上的一具死尸给他搬运到祭坛上来。这其实不是死尸,而是附在死尸上的僵尸鬼。当健日王独自一人夜间搬尸时,僵死鬼便说起故事来,每说完一个还提出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当健日王开口说话给以解答时,因打破了搬尸必须缄口不言的禁忌,尸体便又回到树上去了。这样经过二十四次反复,便讲说了二十四个故事。最后僵尸鬼将那个出家人企图谋害国王的阴谋揭穿,健日王在祭坛上杀死了出家人,从此僵尸鬼成了国王的朋友和助手。(注:金克木《梵语文学史》224—2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僵尸鬼故事》并没有进入佛教典籍,如同佛本生故事那样,但故事结尾提到,它将“作为吉祥的故事传诵到整个世界,并受到尊崇。即使细心听取其中某一故事的一个诗节的人也会摆脱罪过和种种苦难。而且讲这些故事的场合,夜叉、僵死鬼、魔力、罗刹等会失去神力。”因此它可能被作为密教圣典看待而流行于世。(注:见陈岗龙《蒙藏〈尸语故事〉比较研究》,中央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4年5月印。)藏族《尸语故事》的“引子”中, 提到指派顿珠前往远方寻取神奇死尸的鲁珠,即龙树大师。生活在三世纪的龙树大师是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的创始人,有人依据“引子”认定《尸语故事》为龙树所作,似乎难以成立。但由此推断《僵尸鬼故事》是随着龙树所代表的佛教中观学派而传入西藏,再被改编成为具有佛教信仰色彩的藏族故事可信的。据阿底峡(982—1054 )所着《子书》记集,却是载,大约十一世纪时《尸语故事》就开始流传,并且形成了十三章或二十一章的规模。(注:《蒙藏尸语故事》,乌兰巴托1964年。转引自陈岗龙《蒙藏〈尸语故事〉比较研究》。)藏传佛教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九世纪中叶,赞普朗达玛兴苯灭佛,使佛教中断一百余年,十世纪后期佛教才又在藏地复兴,史称“后弘期佛教”。印度的《僵死鬼故事》在此时传入西藏,并被改编成《尸语故事》,是顺理成章的事。
《尸语故事》同《僵死鬼故事》的关联主要表现在它们的结构形式上。《尸语故事》沿用了《僵死鬼故事》的连环串插式叙事结构。一个大故事中包孕着若干小故事,这些小故事具有相对独立性,同时又连环式地串接成一个整体。印度故事集《五卷书》和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大体上都采取这种结构形式。口头叙说的故事本来都很短小,当人们听惯了短篇故事之后便很自然地企望扩展故事的艺术世界,将短篇故事的艺术世界,将短篇故事系列化。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结构模式正是适应人们艺术欣赏趣味的这种进步应运而生的。而且按这种结构模式,每个故事的结尾情节都设计得十分精巧,使得听故事的人明知不能开口却又情不自禁地要插嘴讲话,它实际上是口头文学中讲述人与听众“双向交流”情景的反映,显得极为生动活泼。《尸语故事》由《僵死鬼故事》脱胎而来,在其外在结构上表现得十分明显。
如就其中所包含的故事进行考察;正如有关研究者所指出的,实际上只有两篇故事比较完整地由《僵死鬼故事》进入《尸语故事》之中,一篇是《按上烙印的少女》,进入藏族《尸语故事》之中,一篇是《按上烙印的少女》,进入藏族《尸语故事》成为《聪明的大臣帮助王子智取王位》,另一篇是《被咬掉鼻子的女人》,只保留在青海的十三回手抄本《具神通的人尸故事》中,但蒙文《尸语故事》都收录了这一篇。据此,陈岗龙在他研究文章中便认为:“可以说藏族人民主要是利用《僵死鬼故事》的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结构创作了《尸语故事》,至于具体的故事则是藏族人民自己去再创作的。”(注:陈岗龙《蒙藏〈尸语故事〉比较研究》。)但这些再创作的故事,其来源也较为复杂,有些篇目是土生土长藏族故事,有的为汉族故事的移植,还有从其他渠道流入藏他的印度故事。
《尸语故事》既有木刻本与手抄本,也盛传于僧俗口头之上。近世从民间口头采录的藏族民间故事,许多是《尸语故事》的口头异文。如以陈石峻一九五五年于四川昌都地区采录的一批藏族民间故事为主体而编成的《泽玛姬》一书中,属于《尸语故事》的就有《龙女》、《木鸟》、《王子和牧童》(即《呕金吐玉二君臣》)、《松嘉拉姆》(即《三个魔鬼》)、《白鸟》、《金娃错和银娃错》(即《金花和银花》)、《真萨》(即《真赛》)、《懒汉》(即《猪头卦师》)等篇(注:陈石峻搜集整理《泽玛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著名藏族故事家黑尔甲向肖崇素讲述的一系列精彩故事中,《青蛙骑手》、《奴隶和龙女》、《恩里特城的乞丐》(即《熊、猴子和老鼠报恩》)也来自《尸语故事》。当采录人询问这些故事的来源时,黑尔甲回答,它们原来写在喇嘛寺流传的一部“上古书”上,是在喇嘛寺出家,看过“上古书”的伯父讲给他听的:
我从小的时候,跟着伯父在喇嘛寺看牛。伯父是个喇嘛,认得很多字。他常常一个人在屋里翻书。当他读到人世受苦和男女爱情时,常常一个人伏在书桌上哭,有时又一个人翻着书笑。晚上就讲给我听。我小时记性好,他一讲我就记住了。(注:肖崇素《奴隶与龙女·后记》,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版。)
这部所谓的“上古书”就是《尸语故事》(注:参见田海燕《提一些汉藏文化的交流线索》,《金玉凤凰·附录》,少年儿童出版社1961年版。)这段话不仅指明了黑尔甲所讲故事的来源,还生动地记述了《尸语故事》在佛教寺院传播的情况以及它由书面文本流向民众口头的具体过程。由于书面文本是经佛教徒编纂的,关于因果报应、轮回转生的说教成分较为浓重。口头讲述的故事内容上则更为积极健康,更富有世俗生活情趣;口头讲述时保持了书面文本情节曲折、描述细致的优点,而语言运用则生动活泼得多。经过上千年的集体传承,这些故事被锤炼得更精美了。
《尸语故事》的蒙文本称为《喜地呼尔》,从藏文《尸语故事》翻译而来。它的前十三章译自青海十三回手抄本,后十三章则是按照原故事的结构将来自印度等处的故事移植改编而成。
蒙文本《尸语故事》后来又被译成满文,构成为《满族佛教故事二十一篇》手抄本。但它在满族民间并不十分流行。
《尸语故事》中的一些作品还流向了日本。(注:参见陈岗龙《蒙藏〈尸语故事〉比较研究》。)
总之,《尸语故事》这部书之所以值得我们重视,不只是由于它汇集了二、三十篇优美的藏族故事,有上千年的生活史,还因为它伴随藏传佛教进入西藏,是印藏民间文学、也是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交流融合的艺术成果。这种交流融合长期持续,对整个中国故事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来源:
http://ww.foyuan.net/plus/view.php?aid=119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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