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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明近代小说史研究中一个被遮蔽的传统

彰明近代小说史研究中一个被遮蔽的传统

彰明近代小说史研究中一个被遮蔽的传统

龚鹏程






楼含松博士的这本著作,我拜读过,觉有若干可喜之处,可略分四点来说:

首先,讲史通俗演义是传统小说中最具中国特色的部分,要解释这句有点拗口的话,须费些劲,故此处仅能略说一端:中国人对历史的重视及历史感,原本就远甚于欧洲印度。古印度文明无历史观、无历史意识,也无史著。谈起时间,辄言若干劫,要不就是电光石火一刹那,年时月日均不明确;谈生命,辄言轮回流转若干世,也不明白某事究竟在某世的某一年。希腊文明,则是反历史的(antihistorical tendency)。哲学家们不关心历史,只关心永恒、探求本质,在教育中历史亦无地位,故这两大体系在传递一种类似我们的历史叙事及知识时,只能采用神话的方式。中国则反之。古代神话本来就不发达,就算有少数神话,亦迅速历史化,蓬勃繁衍为讲史的庞大传统。

因此若要谈中国小说,首先就要从这个传统讲。不幸民国以来,论者皆受西方文化影响,撇开了稗官野史、巷语街谈这个源头,另以神话与传说为源,对于此后小说诸流,亦薄厌讲史演义,鄙征史而崇虚构。如胡适就认为《三国演义》没有文学的价值,无法出奇出色。鲁迅对《三国》亦无好评,甚且说由神话到志怪传奇到小说,标示着小说真正的形成,即是从历史到小说;可是唐代以后反而倒退回去,混杂于历史的讲史演义,乃是退化之证据。在中国社会流传久远、影响巨大的《三国演义》乃至整个讲史演义文类,在他们的论述中,竟只有负面的价值。

楼含松这本书,恰好就是要把在近代小说史研究中被遮蔽的这个传统,再彰明出来。绪论第一章论明代通俗小说的三大现象,表明了他思考这个问题是始于对明代通俗小说之观察。但为了阐明他所观察到的那些现象,他上溯于讲史之传统,由神话传说、瞽史稗官、正史杂史、敦煌讲史变文、宋元讲史平话,一路考察到明代历史演义,以说明类型化创作倾向、历史题材兴盛、历代累积型创作方式等现象皆渊源于这一大脉络中。此虽仍不免以神话传说为小说之一源,但对讲史这个传统确实已梳理得脉络井然了。

其次,他的梳理主要是想说明这个传统内部的变迁,如何由“讲史”到“演义”。讲史,在他的语脉中,代表口说性的讲述;演义则是文字性书写。由讲史到演义,即表示这个历史叙事传统是由口语逐渐变为文字,由非主流文化逐渐转向主流的。

大框架如此,故其析论既要重视口语,又要关注文字,且要讨论两者之间的问题,这是过去小说史研究经常忽视的。以鲁迅的小说史论为例,楼含松曾批评他:“虽然重视宋话本,但感兴趣的是文本本身,对说唱文学关注就不够”,指的就是他只关心文字这一边,不太睬口语那一部分。而且鲁讯论及口语这部分时,也仅注意到说,没注意到还有唱。实则讲史历来总是说说唱唱的,敦煌《捉季布传文》全篇就是七言诗,一韵到底;《伍子胥变文》打纱女投河一节也全是唱。元胡祗  《紫山大全集》卷七《木兰花慢·赠歌妓》之女歌妓“又如辩士遇秦、仪,六国等儿戏”,显然其讲说也是伴着歌的。元杂剧《风月紫云庭》第一折的?眼混江龙?演,旦唱:“我勾栏里得四五回铁骑,到家来却有五六场刀兵,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续添《八阳经》”,亦明言说讲三国五代乃是唱或是有唱的。历来小说与戏曲关系密切,即缘此故。针对这一点,楼含松在论变文、论平话时都特别注意说明其说唱传统或与戏曲的关联,并做比较;同时也就平话的语言风格、叙事特征做了许多讨论,这都是他与鲁迅不同处。

第三,在文的部分,鲁迅论明代小说时,只谈了三项:神魔小说、人情小说、拟市人小说。演义放在其前一讲“元明传来之讲史”里附及之。评价也极低,论平话,只说:“文笔则词不达意,粗具梗概而已”;论《三国志演义》,只说:“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至于写人,亦颇有失”,其余皆是目录学式的说明。楼含松则对历史演义的内容构成、文体特征、叙事特征均有详细讨论。尤其是对于从语到文的变化,以平话和演义来对勘,十分清晰。这部分,显然本诸心得,我觉得也是全书最有价值之处。因为透过这样的讨论,不惟可解释由讲史到演义的具体过程,也才可以建立历史演义这个文学类型的文类特征。

第四,建立文类特征非常重要。一般论小说,总是孤立地谈名著,但我们看鲁迅的《小说史略》就知道:每一本所谓名著,其实都是隶属于一个大的文学类型中的;所谓名著,只是以这本书来代表那一类作品。因此我们不能只单独看那一本。某一名著之文体与内容往往也无法孤立地去了解,而须由其类型特征去看。楼含松这本专著即着眼于此,观察历史叙事的类型,替小说文体学增加一些稳固的基石。我以为也是可喜的。

(来源:《中国图书商报》2008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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