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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茜】发现苗族-评电影《鸟巢》

【郑茜】发现苗族-评电影《鸟巢》

                                                                                       发现苗族-评电影《鸟巢》
岜沙的苗族少年贾响马也有一个鸟巢。他的鸟巢在树上。是真的鸟巢。
  这个时候,全中国大概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鸟巢”从此与树没有多大关系了,与鸟也没有多大关系。走在路上,你随便问一个人:“鸟巢”是什么?那人一定会说:不就是用钢铁编织起来的体育场吗?
  在北京打工的父亲,写来的信到达岜沙时,贾响马正蹲在高高的树上,专心用虫子喂巢里的稚鸟。“最近工地很忙,我们建一个鸟巢,开运动会用的。”爸爸在信上说。这话让贾响马与小伙伴韦想丢陷入了十分的迷茫。韦想丢不具备那样的想像力,他怎么也没法想出鸟巢和运动会的关系——“你爸在北京做鸟笼!”他嘲讽道。其实,贾响马也弄不清楚:开运动会用的鸟巢,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所以要去亲眼看看。”贾响马说。
他和韦想丢打了十五担柴的赌。
泛着啾啾鸣声的鸟巢,与泛着钢铁寒光的鸟巢,它们之间相距多远呢?也许,工业文明走了多远,它们之间就相隔多远;现代化行进了多长的路,它们之间就相距多长。导演宁敬武,的确是在这部电影里,试图丈量这段距离,并告诉我们:这距离意味着什么?
凭借苗族少年贾响马的北京之行,我们获得了一个反思现代文明的机会。事实上,由于深深地沉於于现代化,我们大部分人已失去了质疑自己的生活形态的能力。现在,借着一个天生爱鸟的孩子对于“鸟巢”的叩问,坐进电影院的我们,突然发现身上涌进了一点点智慧——一个问题慢慢清晰,渐渐浮现:
到底哪一个是我们更熟悉的?——鸟巢,还是“鸟巢“?到底哪一个是更真实的?——鸟巢,还是“鸟巢”?
这个问题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们今天到底生活在鸟巢里,还是生活在“鸟巢”里?
有一只雕,落在金想家的房后了。那时,贾响马已经通过不可思议的办法,为自己筹得了上北京的路费。就要出发了,他却放下行装,撒腿飞奔,去看那只受伤的雕。一群黑衣少年,蹲成地上的一个圆圈,屏围一只飞不动的鸟,讨论抢救方案。很快,接骨草、狗地芽、剪菜药就被找来了,放在碗里捣碎,敷在雕的腿上。
这是贾响马临行前的一个偶然事件。但事实上,在前工业社会里,人与鸟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偶然的。对于一个“不发达的群体”,救一只鸟会成为他们生活中一件郑重其事的大事。当然,救鸟也可以是一个城市里的群体行为。但显然,只有在前工业社会里,鸟儿才从来没有飞离过人的生活——它不是人的生活的“异在”;它与人的关系,不是偶然建立的,而是出于一种必然的联系。这恰与城市里的情形不同——在那里,人与鸟儿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工业文明的屏障;它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偶然的,是间断的,是不连续的。
事实上,响马临行前还干了一件事情——应母亲的要求,他站在阁楼上,像背诵课文一样,将母亲劝导父亲别再打工的那段话,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一遍:
“打工是为什么?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什么?是为了过好日子!那男人去打工离开了家,女人没有了丈夫,儿子没有了父亲,日子就像吃饭没有米,吃菜没有盐,就不是好日子!这样的日子有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也不快乐!你不要打工了,回家吧!”
这个岜沙的苗族妇女,当然不知道自己所信奉的,竟然是后现代主义的生活逻辑——这种逻辑,勿视金钱的支配性,勿视金钱至高无上的目的性;它撇开物质主义,直逼生活本质的内核,直接走向生活的真正意义与内在价值。
前工业社会的人们/后现代主义的生活逻辑——在丛林深处的岜沙,在贾响马家的竹阁楼上,两者就这样直接对接。
稍加注意,你会发现:若干年前,文学以及影视渴望表达的“文化冲突”的主题,很长日子以来已经稀释无色了。这多半是因为:现代化在征服我们民族的浩荡战场上,已经取得了根本性的、决定性的胜利;这使得当初让人揪心与伤感的“传统与现代化”的碰撞母题,烟消云散。但这并不是说,传统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抗衡的力量。
吉登斯揭示:“反思”是现代性的动力机制之一。借着现代性的微弱的反思之光,人们回到原乡母土,寻觅丢失在乡间里壤的旧价值观;神奇的是,那些曾经被当作破烂扔弃在瓦砾废墟间的东西,忽然在人们眼里熠熠闪光,发出珍宝般的光芒。
四年前,导演宁敬武为监制丑丑的电影《阿娜依》,被黔东南的苗族文化所打动,从此频繁往来于诸苗寨。“快速的现代化发展不停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而对苗文化的了解越深,就越能感觉到它对现代人所具有的启迪意义。”宁敬武在“导演随想”里说。“苗族文化在今天的眼光看来,有许多方面让我为之惊叹和深思,比如他们天生的环保意识;他们健康的生活方式;他们对金钱和自然资源利用适可而止的克制态度,以及他们生活方式的高度艺术化。在今天看来简直是一个人类学意义上的奇迹。”
那些尚未完全破碎的传统价值观,那些尚未完全魂飞魄散的传统生活方式与生活形态,开始戏剧性地启迪、反哺工业文明与现代社会,这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最有意思的一幕。
换一种价值尺度,苗族文化立刻拥有了惊人的质地。——“他们住得比我们温榆河畔最好的别墅更好,空气更干净,面积更大;他们穿的是自己精心刺绣出来的衣服;他们烦恼或者高兴,都用歌声来表达。他们开心的指数,比我们在大城市里更高。”宁敬武说,“去那里看了,你就知道:欧洲哭着喊着要达到的目标,人家那里早就达到了。”
当然,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走过了三十年的历程,我们拥有了多维的价值尺度,我们不再只崇拜现代化,我们不再认为大地上只有工业文明的景观才最美妙。所以,导演宁敬武扬言:“我们描述的天堂也不过如此。他们是人类生活的理想的样板。”
他指的是黔东南苗族人的生活。
当“鸟巢”终于浮现在眼前,两种鸟巢,在一个苗族少年眼中重叠;碰撞;共鸣。不管怎样,在一个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卷入了一个遥远的边地少年的身影,以及他身后的古老文化。
当然,我们最好这样理解:给予工业文明以启迪,这大概是传统被摧枯拉巧朽前的最后一丝抗衡的表情。这并不表明它的胜利。而仅仅是表明它尚未完全形神俱散。
但不论怎样,这大概是原乡母土所养育的古老价值观的最好一种去处。最好一种命运。
从这样的意义上说,《鸟巢》并不完全是一部关于奥运的电影。
2008年08月31日
作者郑茜:《中国民族》杂志社社长助理
本文来自:苗学网-->>http://222.210.17.136/miao/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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