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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草纸陶片中的古老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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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草纸陶片中的古老爱情

《读书》2009年第2期

草纸陶片中的古老爱情

作者:李晓东

 

 



  这是一篇古埃及语铭文,人们大多称之为古埃及象形文字铭文,古希腊人称它是圣书体铭文。这种带有浓厚神秘感的古老文字:庄重,严肃,好看,三千多年前就抄录在草纸上,今天已有些斑驳残破。原稿收藏在爱尔兰都柏林的切斯特-比梯藏书馆(Chester Beatty Library)。这座一九五○年建立的藏书馆以收藏神秘文稿、手稿及小型绘画为业,成为研究古代世界的学者们经常造访的地方。
  承载文字的草纸(papyrus)虽有些残破,所幸主要内容尚在。带着对久远文明的崇敬,阅读这篇古埃及象形文字时,虽不至于要日沐三次斋戒七天,但至少须坐姿端庄,平心静气,期盼所读的文字能给我一个精神的震撼、神圣的洗礼,不料结果却与期待大相径庭,铭文竟是一首诗:
  umt ib.i r mAA nfrw.s(我心欲观其娇颜)iw.i ums.kwi m-xnw.s(坐于家中心喜欢)gm.i Mey er etr er wAt(路上车中麦熙现)ena nay.f mryw(相伴个个强壮汉)bw ru.i ic.i m-bAe.f(不知如何在他前)snny.i er.f m wstn(轻轻走过不搭讪)ptr itrw mi wat(看那河水流潺潺)nn ru st rdwy.i(不知哪里置金莲)um.t ib.i r iqr(我心你别太愚顽)wstn.k mey er iu(佯作闲适步来散)mk ir snny.i m-bae.f(如果麦熙身旁过)iw.i jd n.f pxrw.i(我会倾诉为何烦)mk iw.i n.k ka.n.f(我心所系对他谈)iw.f swha m rn.i(他会为我而呐喊)iw.f er dni.i r ta kpy tpy(可他交我于军官)nty imyw-ut.f(结果进入后宫院)
  爱情诗!古埃及三千多年前的爱情留在了残破的草纸之上。麦熙者,男人的名字,看来是个军人。乘车而来,“个个强壮”,麦熙一定于强壮的年轻人中最为抢眼,最为英俊,让少女一见钟情,手足无措。然而,结局却没那么美好。少女被捉,进入军官的后宫。
  古代战争常以掠夺告终,城池攻破,战败者的妻儿老小,多沦为男女奴隶。说起来,现代战争本应比古代文明,可“慰安妇”却是现代罪行。然而,古埃及军中设有后宫却无耳闻,是否为军中“慰安”没有考证过,但如不是“慰安”,何以军车出动,壮汉出更,强行抓人送与军官呢?这是现代战争罪恶的古代渊源吗?于是,有学者开始考证麦熙为何人。尽管关于他的文献很少,但还是透露出一些信息。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位新王国第十九王朝塞提一世统治时期的军人,因为他常出现在古埃及战争浮雕中,乘坐战车,率军战斗。可塞提的继任者拉美西斯二世不知何故对他极为仇恨,将他的浮雕尽行铲除。由此推断,他可能是一位王子、拉美西斯二世的兄弟、争夺王位的敌手。这样,诗中的后宫就有了合乎逻辑的解说:诗中的后宫并非在军中,而是王室宫廷的后宫——古代慰安者无据!
  之后的故事我们无法知晓,但由此可知,古老的埃及有爱情诗留给后人。这篇爱情诗是写在草纸上的。草纸是把莎草剖开,内瓤切片,纵横交错排列,压出汁液,晾干而成的纸。公元前三千多年诞生于古代埃及,这种植物被称为纸草,与纸同名。因汉语词语大多为偏正结构,且前偏后正,即前面字修饰后面的字,故称之为草纸更为合适。尽管“草纸”与人们如厕所用纸张同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虽然埃及的草纸于公元二世纪中国造纸术出现以后退出历史舞台,但西方世界语言中纸一词却来源于埃及的草纸。这个由希腊人称之为ππυρο 、经拉丁语papyros进入英语的词汇既指产于埃及的这种植物,又指由此种植物制造的纸。虽然最迟于公元二世纪就已诞生的中国造纸术使埃及的草纸一夜贬值,走入博物馆,但西方文字中纸(papyrus)一词却没有改变。埃及草纸为埃及以及后来的罗马人带来了多少利益我们无须做详细推断,但就其制造技术秘不外传、政府专营等情况看,草纸应该没少为其赚钱。
  草纸可以赚钱,立即变得昂贵,变得藏于高阁,老百姓使用不起了。这时的草纸没有汉语中学生用作练习的“草稿纸”的含义,古埃及的学生学习需要抄写经典文稿,用的是石片陶片,因为这些材料不仅廉价,而且到处都有。这样,古埃及的爱情诗便也大量地出现在陶片上。草纸易损毁,陶片却不朽。且因是学生的练习,重复出现较多,即使有抄录错误出现,也可以互相参照来读。廉价材料为古老文明的保存立下了汗马功劳。再来读读来自陶片上的爱情:
  我之所爱在岸边/河水湍急我俩间/鳄鱼潜伏河边卧/我不畏惧鳄鱼饿/游过河水见对象/见到妹妹心花放
  这首诗出现在一只大陶罐上,陶罐高三十六点五厘米,直径四十三厘米。陶罐外面本来抄写的是一篇“教谕”,后被抹掉,又写下了一组诗歌,因陶罐被收藏在开罗国家博物馆,所以被后人称作“开罗爱情诗”。上引的诗句便为其中的一首。这首诗有点打油,也可能是我翻译的缘故。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大多熟悉鲁迅,一读此诗我自然而然想起了鲁迅的“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于是就将其翻译成了这个样子。有点打油诗的诙谐,有点调侃的味道。然而,这的确是人类早年的真情流露。
  这个陶罐发现于麦地那(Deir el-Medina),那处遗址为古埃及修建底比斯对岸帝王谷陵墓和神庙的工匠及家属生活的城市。“麦地那”这个名字为阿拉伯语,意为“此城寺院”,而古埃及人称它为 pa dmi,意为“此城”。“此城”于第十九王朝繁荣起来,时间当为公元前一千三百年左右。此城里发生的故事多而神秘,但流传下来较多的还是爱的表白。爱情诗与古埃及文明一样古老,比如“切斯特_比梯草纸”上有:
  她是好姑娘,世上无人比/漂亮胜无数,女神升空起/新年幸福初,星神辰光里/光灿肌肤白,眼神凝波底/朱唇微张合,话语甜如饴/句句字珠玑,声声妙曼语/颈项修长硕,乳房白且绮/发若蓝宝石,臂如金般丽/指像莲花瓣,沃臀围腰细/股献曲线美,轻步踏地基/一拥动我心,从此被俘取/男人都转颈,神思随之去/翩然身旁过,万里难挑一
  五千多年前的埃及情诗,真是罗曼蒂克!对姑娘的描述,堪称典范。古人直率,对爱人的赞美也不拐弯抹角,按中国文人的传统叫做赋,直言其事也。公元前两百多年的宋玉有脍炙人口的《登徒子好色赋》,与草纸上的诗读起来如出一辙。“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所不同者,宋玉从身材写到肤色,写到眉宇,写到腰肢,写到牙齿,直到笑容;五千年前的古埃及情诗从肤色写到眼波,写到朱唇,写到话语,写到脖子,写到乳房,写到头发,写到腰身曲线,一直写到步态。宋玉更概括,画龙点睛;埃及古情诗更具体,栩栩如生。细细品味,其审美趋向似近于我国唐代。三千年的时空,九千公里的距离,居然如此相像,让人惊叹。“男人都转颈,神思随之去”又使人想起汉乐府《陌上桑》中的名句“归来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见到美人,男人真没出息。不过男人五千年没出息的历史见证了爱情的美好。
  越过千年时空,来到埃及的中王国。虽然经过第一中间期的动乱,沧桑巨变,物是人非,而情诗依旧:
  你的爱渗透我的躯体,像蜂蜜融入水里/像香料渗透着香味,当人们将果汁调在……里/而你却跑开寻你的妹妹,像战马奔腾在战场的土地/像勇士在其车轮上奔驰奋勇杀敌/你的爱像干草上的火焰因为是上天的旨意/其到来之速就像一只雄鹰扑地(《哈里斯草纸500》)

  埃及中王国建筑不及古王国,辉煌不及新王国。古王国有金字塔矗立吉萨高原,新王国有神庙雄踞底比斯,中王国留给后人的无论建筑的宏伟还是地域的辽阔既无法与之前的古王国相比又无法与之后的新王国相较。然而其文学的繁荣与辉煌却开创了古埃及文化的一个时代——古典时代:教谕文学,哀悼文学,叙事文学,赞美诗突然空前繁荣起来。著名的《西努赫的故事》、《遇难水手的故事》等较长的作品都是这一时期的杰作。但此时的爱情诗留存下来的却并不多。直到新王国,爱情诗才在麦地那遗址大量出现。我们能读到的古埃及的爱情诗篇多为麦地那工匠及其家属写在草纸和陶片上留下来的浪漫遗产。
  五千年前的人类如何恋爱我们已无法知晓,幸好有爱情诗给我们透露出了当年的信息。古埃及文字中的“爱”字读作mri,前边两个字符表音,后面一个字符表意。表意字符是一个人手指向嘴,看来古埃及人认为爱是需要说出来的。尽管从古埃及的爱情诗歌中我们也看到了羞涩,看到了欲言又止,但善言者一定独占花魁。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不说就永远没戏。如果说了还不管用呢?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长吁短叹一定是遭到了拒绝的缘故,如仍痴心不改,那就只好歌唱了。诗与歌是密不可分的,诗是歌的内容,歌是诗的载体。
  诗歌一体,古来如此。古埃及新王国之前爱情诗留存不多,一个重要原因是,诗多只存在于人们的口中。诗是唱出来的,易于口耳相传,作为人们心声的表达,它们在古埃及田间作坊工地上流转,每当聚会宴饮,乐师弹弦吹管,舞者艳舞助兴,自然也少不了吟诗作乐。这是诗之盛世,这种景象常于陵墓壁画上出现。诗句和着音乐方可能朗朗上口,平仄相谐。这是诗的本来面目。商务印书馆新近翻译出版了英国学者罗莎莉·戴维的《探索古埃及文明》(李晓东译,二○○七年六月版),就是将爱情诗归于娱乐文学一类的。诗要有乐感,并非短句排列的都是诗。古诗注重音乐和韵律感,所以易于上口,易于流传,我们今天的诗歌在这一点上似乎出现了问题。也许是因为一些诗人以为西方代表现代,诗要现代就得西化,而所读外国诗歌又多为翻译作品。诗之翻译较散文更难,往往顾了内容顾不了形式。于是诗在翻译中失去了韵律,失去了节奏。
  陵墓壁画中的古埃及宴饮场面是爱情诗吟唱传播的重要途径,歌唱的内容被识字的人记录下来,留存至今。古代埃及人的爱情诗表达之直率,情感流露之热辣,即使是现代人也会感到热度袭人:
  如果你离开我/你把心给谁?/如果你不拥抱我……/如果你不爱抚我的大腿……/你就因为念着美食要离开?/你是你胃口的奴才?/你要起来穿衣吗?/可我这里只有一被单儿!/你就因饥渴离开?/摸摸我的乳房!/它为你溢出。/都是你的啊!/你拥抱的时候蜜从心来。(《哈里斯草纸500》)
  现代埃及人当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信奉伊斯兰教,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会看到清真寺的宣礼塔冲天而立。根据习俗,男人肚脐以下膝盖以上的身体都是羞体,女人只有手可以展示出来。而我们在古埃及十八王朝的陵墓壁画中看到的宴饮场面,舞者身上只有很少的装饰,就是观者的衣着也都既薄又透,这是现代埃及人祖先宴饮的画面吗?一般说来,两种文明只需看三样东西就可以认定其是否同源。一是语言,看其口中所讲是否为同一语言;二是宗教信仰,看其所奉神是否同属一系;三是习俗礼仪,看其节日庆典是否一脉相承。从人种上说,虽然长期以来一直有大量的希腊人、罗马人、西亚民族来到埃及,融入埃及,现代埃及人仍大多为古埃及人之后裔。但古埃及人所用的语言已不复存在,刻写在石头、墙壁、草纸上的圣书体、世俗体、僧侣体文字也不再有人能识。如果没有以商博良为代表的学者们的努力,这种神秘的文字所记内容便会永远成为人类的天书。在宗教上,古埃及人信奉多神,所有巨大建筑都与神脱不开干系。神像到处都是,巨大、威严、庄重。现在大多埃及人信奉的伊斯兰教却是一神教且反对偶像崇拜。在习俗礼仪上,古埃及人的社会习俗包括节日等仪式已大多失传,取而代之的是阿拉伯人传统,只在很少一些已不知来源的习俗与节日中尚残留些许古埃及的影子,比如“闻风节”、“东方舞”(多称之为肚皮舞)。古埃及人刻在石头上、书写在草纸文献中的记载时有与贝多因人打仗的内容,而贝多因人就是现代阿拉伯人,是现代埃及的主人。
  古埃及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各构成埃及历史的不同阶段,同样辉煌,可风格迥异,现在用长袍将身体包裹很严的埃及人,祖先却浪漫地唱着:
  我脸向门等待哥哥的到来/我的眼睛看着街道,我耳朵听着……/我在等待帕迈亥/一切都是为了我对哥哥的爱/无法安静我的心在等待/可他却打发个使者匆匆送信来/说他已辜负我让我心头一片阴霾/承认吧!你已经找到另一个人爱/她向你抛媚眼正中你下怀/为什么另一人的诡计能把我拒之门外(《哈里斯草纸500》)
  诗中的帕迈亥是男性的名字。这是爱的无奈,姑娘爱着小伙子(也许是老伙子,我们无法知道,因为草纸上用世俗体记录的诗歌只用了阳性第三人称),可小伙子却爱上了别的姑娘。情诗中少不了爱的烦恼,古埃及时的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摆脱不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国如此,埃及亦然。可是在草纸中记载有:
  我不离开他/即使他们打我……/这一天我不得不在沼泽里度过/如果他们拿着棍子追我到叙利亚/拿着棕榈条追我到努比亚/拿着棍子追我到荒野/拿着苇条追我到岸边/我也不听从父母之命/我也不放弃我的爱情(《哈里斯草纸500》)
  人性伟大,爱情伟大,诗人伟大。古埃及姑娘的坚贞爱情有诗为证。
  古埃及情诗的基本形式是分节循环重复,常分别以男性和女性口吻交替吟唱。《哈里斯草纸500》及《开罗爱情诗》中的情歌都以这样的形式出现。读这些数千年前的情诗,我们在理解上并无障碍,就像读着当代人写下的情歌一样。尽管所用语言不同,记录文字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可一切又都相同。结论是:沧海桑田,爱情永恒,人性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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