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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文选读》何以从民国再版至今?

《笔记文选读》何以从民国再版至今?

杨建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3月13日 14 版)

语言学家吕叔湘
不同版本的《笔记文选读》



  一

  2011年5月,一本不足10万字的《笔记文选读》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列入“大家语文”系列出版。这是一本“大家写给大家的语文书”(书封推荐语),编著者是我国语言研究大家吕叔湘。这是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出版印行的旧著。

  在辽宁人民社为该书写的“出版说明”里提到:“《笔记文选读》由上海文光书店初版于20世纪40年代,以后又由新文艺出版社、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语文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出版过。”“笔记文选读”怎么受到如此多家出版社这么长时间的青睐?它有哪些独到的地方呢?

  从内容看,这部书从这么几种“笔记文”中选出:《世说新语》、《国史补》、《梦溪笔谈》、《东坡志林》、《鸡肋编》、《老学庵笔记》……我国笔记文种类繁多,照编选者的说法:“选录的时候也大略定了个标准:搜神志异及传奇小说之类不选,证经考史及诗话文评之类也不录。”理由:“前者不收,倒没有什么破除迷信的意思,只是觉得六朝志怪和唐人传奇都可另作一选,并且已有更胜任的人做过。后者不取,是因为内容未必能为青年所欣赏,文字也大率板滞寡趣。”这些作为“笔记文”的主要东西“不收”、“不录”,那么可选者也不太多,同时,入选者也大都有“味”了,“或写人情,或述物理,或记一时之谐谑,或叙一地之风土……”这些内容,多半与实际人生有联系,可从“道统”看,又似乎算不得什么“正体”。

  择文而不录“正体”,编选者的旨趣何在?在本书初版的序言里,吕叔湘这样交代:“我选这本书的动机是要给初学文言的青年找点阅读的资料。现行的国文教科书,因为受种种条件的拘束,所选的文言篇章对于学习者的兴趣未免太少顾及。同时,教科书所选的多半出于专书或文集,风格以高古为尚,是可以或应该读,但未必是可以或应该模拟的。笔记作者不刻意为文,只是遇有可写,随笔写去,是‘质胜’之文,风格较为朴质而自然,于语体较近,学习起来比较容易。”照顾学生阅读兴趣,同时提供学习便利,这,是编选者希望与一般教科书不同的努力方向吧?

  二

  《笔记文选读》能够从民国绵延至今,一定有它不为别家所具的优长。先看选文。《世说新语》,是我国记事述人笔记文的标杆,《笔记文选读》也由此开选。唐代李肇的《国史补》,虽然记事略觉繁琐,可其中也不乏极见风格特点的人、事。吕叔湘还选了《梦溪笔谈》若干章节,这部书大有名,内容略不述说,沈括的著述所及,许多来自亲身实践,所以该书的着眼点和对事物的论证,其它记载难能替代。再后选入的是苏轼的《志林》,文坛大家一般不遵循旧轨,笔记文,一般人多是客观记述,可东坡偏偏加上述怀抒感,拓宽此文体领域。之下《鸡肋编》,记民间食物,各地风俗,讳言民俚,关注到下层生活情状,给普通人以亲切,素朴的风味。陆游《老学庵笔记》,如编者所言:“信笔数语,自饶逸趣,盖初非刻意为书,亦犹是诗人气分也。”……当然,以上简要介绍均为编选者所选文字内容,这其中虽然从侧面显现了编者的眼界,但是,仅凭这些显然不足以成为一部再版不衰“文选”的全部要素。

  三

  一个文言选本无论多么浅白,由于时代隔阂,注释仍然不能免除,《笔记文选读》自然也得添加。这本书的注释有特点。首先,在原文里不加附任何符号,从整体看去,文章干净不芜杂。下面的注解,也没有加数字特别标注,只是将难解字、词排列,解说清楚便罢。这是形式上的一种特点。内容,我们也略举证一二,以见编选者态度。苏轼《志林》,有“记游松风亭”。其中用“纵步”一词,注解这样写:“散步。比较‘纵目’、‘纵言’。”再往下有“熟歇”一词,注解说:“着着实实歇一会。比较‘熟视’、‘熟眠’。”不仅解说其意思,还提示你这种词与其它动作、行为连在一块用时的相同与不同。这样一来,读者收获会增值。

  此外,编选者作注释时有时还将自己的思考推想过程也摆出来。《国史补》有“兖公答参军”一篇。其中有“贾其事”一语,从字面看,是不好解说的。注释这样说:“据文义应是‘张大其事’之意,但字书无此解。”也就是说,以“张大其事”来注解“贾其事”,是根据上下文意思推测出来的,从文字的用法,先前书籍的解释看,是没有这样用的。这就告诉读者,文句的意思,有时要靠上下文的阅读,揣摩才能理解。对于初学者,这是很重要的提示。

  “崔膺性狂率”一篇,用了“逡巡”一词。这个词,本是个比较多用的词,可是,在此文中用法又有特别:“本训‘却退’,此处有‘有间’(过一会儿)意。”也就是说,“逡巡”本来是“却退”的意思,可本文中,却是“有间”,也就是现代人所说:“过一会儿”之意。这就提示读者,古人用词,有时候是很“活”的,理解起来,当然不能“死扣”。

  沈括《梦溪笔谈》中“刘晏计物价”一文,第一句是“刘晏掌南计……”“南计”这样注解:“理财有赖于计算,故国家之财政称‘国计’,汉张苍为‘计相’,宋三司号‘计省’,经济学初入中国时亦有人译‘计学’。刘晏掌财计有年,但何以称‘南计’,未详。”这个注解,把句子内容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可是,具体到这个词,古人为何这样用?不知道。这是一种很踏实的做法。古人用法,有不可解处;注释者,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这些实际情况,对于学习古典文学的读者,都是应当理解,注意的。

  这是注释。一般古文选本,多到此为止,可吕叔湘不满足。为初习读者考虑,注解之外,他还添加了一项“讨论”。这是绝大多数选本不见的。在阅读过程中,笔者感觉,“讨论”内容,是此《笔记文选读》极具特色的部分。依胡适“拿证据来”的箴言,我们来举一些例子看看。《世说新语》中“床头捉刀人”一文后面,注释者列出三个讨论题:(1)后世称代行其事为“捉刀”,尤以代作文字未然,其语本此。(2)曹操秉性猜忌,关于这个颇有几个故事,例如《捉放曹》一剧中杀吕伯奢事。但追杀匈奴使者,则似乎未必真;此时曹操对于他的野心已不十分掩饰,且即令匈奴使者识破,亦无何等危险也。(3)现代的“间谍”和这里所说的“间谍”涵义有无异同?

  这几个讨论题,第一是本文的延伸,是对本文价值的揭示;第二是提出问题,通过简要分析,认为故事虽精彩,可“未必真”。这实在能够给读者很重要的启示:即使史迹,亦须通过自己知识或理性分析,得出合乎情理的结论。第三个问题并不很容易回答。这就涉及读者的知识面了。

  《梦溪笔谈》中,有“乘隙”短文,编选者在文后提出这样的讨论题:(1)所谓“乘隙”,以现代之心理学言之若何?(2)“势不可避”,“势”谓“于势”,非“不可避”之主语。比较:法无可恕,情有可原。(3)注意“弓手者”的“者”字之用法。(4)“已陈刍狗”即俗所谓“识破机关”也,见闻中有类此之事否?这样的题目,既不离文本,又使人不拘泥文本,因为它们本身与今天到底有许多距离。由此,编选者联系到现代学科的“心理学”,语法学;第四题还要求调动了个人阅历。文章虽然好读,可想获得更多,却须费一番思考才行。

  《鸡肋编》“陕西谷窖”一则后的讨论题为:(1)陕西地面是哪种土质?这种土质的坚实是不是还可以从一部分人民的居室构造上看出来……(4)从房屋建筑的方式上是不是也可以看出南北气候的不同?读书是为了长知识,为了明理。编选者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出的讨论题多要求读者从实际出发,运用自己的思虑能力。这一点,在本书中表现得尤其突出。

  仅从举出的个别“讨论”条目就可以看出,它们对于阅读和思考的价值毋庸置疑,可不知为何,1949年后该书在新文艺出版社、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印制时,都将这部分“讨论”题目删削。到了上世纪80年代,该书由语文出版社再版时,由于编选者坚持,这部分“讨论”保留了下来。那个时期,一切即使是古典文学中的质疑,都不被许可。所幸今天改革开放,不仅经济,文化也同样有开放的追求,这本书的再版,讨论题目的保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了。

  一本薄薄的《笔记文选读》,能够穿越半个多世纪风云,一版再版,一路走来。它的含金分量,编选质量,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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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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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好好读一上这样的好书。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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