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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争:成于此亦伤于此

竞争:成于此亦伤于此

  刘云杉 《 博览群书 》( 2012年02月07日)

  这是一所重点大学研究生的讨论课。讨论围绕一个现实议题展开:为什么众多聪颖活泼、才智突出的儿童,经由学校教育的通道,产出的结果却是个个才智庸常、志趣繁琐?即古语中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也即时下热议的钱学森之问。

  一

  这一疑问由来于对一部纪录片的观摩——《两百万分钟:一次全球考察》。影片从上海南洋模范学校、印第班加罗尔市St.Paul's English School(圣保罗英文学校—编者按)以及美国印第安纳州Carmel High School(卡梅尔高中—编者按)各选取两名高中毕业班学生,对他们进行长达一年的追踪,记录他们对课堂学习、课余活动以及其他的时间分配。其中,中国学生花在作业上的时间是美国学生的近两倍,印度学生所用的时间也是美国学生的一倍半。

  美国的女生课余热衷女生俱乐部活动,一帮女孩子集体观摩热门电视剧,信奉“生活必须好玩才行”,热闹、快乐。中国的女孩子在安静、专注地练习地拉小提琴、跳芭蕾,一心想上耶鲁。她享受着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中最好的中学教育,她的芭蕾老师与小提琴老师也都气度不凡、看似专业,对她进行一对一的私人教学——价格自然不菲。昂贵的校外教育投资,是多子女的印度家庭,或者GDP位居第一的美国的中产阶级家庭所能承受,或者说所愿支付的吗?——很遗憾,影片未在此做深入地停留。在影片中,除了父母与老师外,她几乎都是一个人,忙碌地穿行于一个个学习点之间,看不到她的悲喜。印度的女孩子生活在兄弟姐妹之间,周末很早就要去上辅导班,她的表情是快乐的。在做生涯规划时,她纯朴地说:父母希望她早点结婚——看起来,全球化并没有让她偏离母辈的生命轨迹太远。

  美国的男孩酷爱电脑、绘画与足球,很轻松地拿到了普渡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想上印度理工学院的男孩虽未如愿以偿,但他和同伴组了一支乐队,一起演唱的歌声让人温暖踏实。爱好数学竞赛、获得多项国际大奖的中国男孩,如愿以偿上了北大,却并不高兴,因为没能进入他梦想中的数学专业。男孩的父亲在一边既谨慎又自得地预言:“这孩子今后只能搞专业,当不了官,从不了政,因为他太单纯。”

  据说这部影片引起美国的媒体与民众的热议,在全球化时代,资本、技术、甚至品牌都可以跨越国家边界,自由流动,只有国民的智力是这个国家最核心的竞争力。面对人口众多、生机勃勃的中国与印度,尤其是面对他们刻苦勤奋、训练有素、注重教育的年轻一代,美国的年轻人是否玩得太多?是否成长得过于轻松?美国的教育体制是否应该深入反思,进行改革?

  据说这部影片在哈佛大学教育学院也进行过讨论,与媒体和民众的焦虑相比较,师生们的态度从容淡定,他们对美国的教育持有更多的肯定与自信。

  今天,这部影片同样在中国的教育学院内引发了讨论,参与讨论的是中国的模范生们,他们几乎都经历过严厉的本科或研究生入学考试,从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可以说,他们是影片中两个中国学生的“研究生版”。这群享受着中国最好的高等教育资源、生活在全球同步的网络信息、品牌消费中的年轻人,他们如何评价自己的竞争力?

  二

  他们表现出的明显的忧虑聚焦在:为什么品质优异的种子,经由一个允诺培育与增长的通道,终端所结出的果子却如此小而涩?——这一令人沮丧的现象,承认它、面对它,无不需要理性与勇气。我们究竟怎么了?为何每一步都正确有效,表现突出,占尽先机,步步皆在精准的设计与预期之中,最终的结果却如此有悖初衷?仅仅是生不逢时,不得不承受大学扩招所带来的文凭贬值吗?不得不在文凭信号失灵后忍受鱼目混杂的尴尬吗?还是有更深层的症结:那个看似合理的通道究竟有无问题?在教育中,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

  欲知失,先问得,议题转换成:在教育中,我们究竟获得了什么?

  师:教育给了我们什么?

  生:还是那句老经典,当所教的一切知识都被遗忘之后仍然留在身上的那些东西,就是教育。

  师:那又是什么呢?

  生:——信心。

  师:信心从哪来呢?

  生:从一次又一次的选拔、考试中获得且被证明,从与同龄人漫长的、激烈的竞争中获得。

  少数优胜者的“信心”建立在多数人不得不承受失败上,稀缺的机会获自于对多数人的贬抑与排斥上,这一信心培植的机制是正当的吗?习惯于在工具理性中追求“有效性”的学生,遭遇价值理性层面“正当性”问诘时,愕然。他们更多的纠结还是来自于“失效”,政治层面上的平等参与动员,经济层面的投资收益诱导,让越来越多人卷入竞争——不管是兔子,还是乌龟,都来比赛跑步。

  有脑子的乌龟开始怀疑“龟兔赛跑”是个骗局,还是诡计?有心眼儿的兔子在计较成绩高低、心疼自己投入之余,也在问:这场比赛,有意思吗?他们在闷头向前的奔跑中,错过了多少啊,美丽的风光,蜜蜂的友谊,蝴蝶的引诱,发呆的闲暇,看星空的惬意,捉迷藏的童趣,淘气调皮逗乐的时光……它(他)除了成为跑步选手之外,已经不再是自己了!让兔子离开田野,来到没有尽头的跑道上,一圈圈地跑下去;把举重运动员乌龟也骗来,让它忘掉举重,学习跑步,以兔子为参照,努力地往前爬。这个比赛的设计符合理性吗?符合道义吗?

  三

  这个游戏如此无聊且无耻,为什么还让人欲罢不能,甚至沉迷上瘾呢?

  据说一群中国学生被交换到澳大利亚参加一个短期项目,结业时校方将成绩密封在一个信封里,悄悄地交给每个学生。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不出20分钟,全班30多个人的名次,在教师眼皮底下,悄然隐秘且有条不紊地排列出来。这真是中国学生群体一个有趣的能力!这实是中国学生从小训练,内化而成的惯习:这是他们学习生活中最激动人心的内容,无论志得意满,或者窘迫难堪,名次排列事关尊严与自由,即便是身处叛逆期的青少年,也鲜有拒绝者。更聪明的法子是,如何超越考试,即有效地考出好成绩:免于考试之困,获得自由与尊严。

  自由与尊严可以从优胜的奖励中获得吗?奖励是什么?奖励是通过引诱而非暴力来控制他人(《奖励的惩罚》,埃尔菲?艾恩著,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奖励的机制在于“做此即能得彼”,——此与彼之间的联系即为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刺激强化模式,奖励的鼻祖斯金纳不加掩饰地宣称“超越自由与尊严”。食物的奖励可以让小白鼠做好规定的动作,金钱的奖励可以驱使雇员更积极地干活。在奖励的驱使下,人的境遇与实验室中的小白鼠又有多大的差异呢?我们需要注意“奖励的惩罚”,奖励与惩罚原本就是一回事,均是操纵他人,前者是基于积极手段的诱惑,后者是运用消极手段的威吓。控制的结果必然是训练有素的无能感与依赖感。

  奖励可以推动创新,让社会获得进步与解放吗?很遗憾,奖励是探索的天敌,奖励诱惑人心无旁骛地追求外在目标,鼓励选择目标的可见性与任务的简单性,这必然阻止冒险,忽略独创。奖励伤害学习者的内在热情,无论是基于心理学的成熟论证,还是人们的生活常识,都不难知晓:外在激励将极大地戳伤个体的内驱力。

  奖励可以促进增长,让个体获得尊严与幸福吗?奖励不仅破坏个体间的横向联系——同伴之间的交往,奖励同样扭曲上与下之间纵向联系:机构对个体的信任,教师对学生的尊重,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在奖励的框架下,人被表征为业绩、表现、分数等各种各样的数字,品质的区别不再具有意义,劣币势必驱逐良币,因为外在奖励的标准无从识辨判断良莠。在机器规模生产的时代,手工制作的费力费时,一定是低效的、奢侈的、冗余的,因而也是不合时宜的。

  奖励意味着利益的分配与机会的竞争,学校教育成为社会提供给年轻一代攫取资源、角逐地位的正式舞台。教育竞争中的优胜者习惯奖励、依赖且迷恋奖励的同时,最致命的是,他们和知识之间的密切纽带被切断了,经由动机、兴趣、探索与物质世界、精神世界所建立的原初朴素的、紧密包融的、自由随意的联系,被奖励以及奖励背后的名利场粗糙地砍断了。在奖励唱主角的舞台上,知识与创新,不过是演员身上的一件光鲜的罩衫,准确地说,是情节得以展开的一个由头!

  面对人数众多、参差不齐又都渴望获奖的选手,竞赛规则的制定成为技术难题——既要确保参与的大众性,又要确定获胜的稀缺性,要平衡演好这一戏法,还真的不容易。这就需要规则不断地推陈出新:386版赛勤奋,时间精力投入,必须的;记忆准确无误,必须的;知识正确详实,必须的——规则后的立意显而易见,不就是为了动员参与,套牢乌龟吗?在普遍的分数膨胀下,486版改弦易辙,比差异,即略高一筹,偏题怪招,有效的;奥数竞赛,有效的;各种特长,有效的;——当“多一点”也多得不能再多的时候,不得不催生586版,再比什么呢?赛秘笈。“拼爹”不过是民间社会的质朴地将其赤裸化,在真实的生活中,这一系列的秘笈要正当得多,要有迷惑力得多,它们正在既堂皇又隐秘地粉墨登场……

  四

  教育的竞争不过是这个大时代中的一个小缩影,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就是竞争。在竞争中,我们的GDP已经位居全球第二,我们的企业正忙于走向世界。我们的大学已经整编成为985舰队、211兵团,还有若干个特色学科、重点基地,它们是导弹部队与核潜艇。在竞争中,各军兵种,已经秣马厉兵、百舸争流,宣誓建设世界一流大学。

  在竞争中,我们的地方大学、教学型大学、职业学院自觉向研究型大学看齐,上硕士点,争博士点;如同列强划分新的势力范围一般,学科门类也在不断调整中,三级学科争升二级学科,二级升一级,玩大了,就另立门户……

  竞争中隐藏着权力运作的机制,对机构而言,竞争意味着资源的争夺,对于个人而言,竞争体现为奖励的诱惑;准确地说,竞争的实质是资源争夺,竞争的手段是奖励诱导。在竞争中,校园被重构了,实验室中的小白鼠已成为更多人的命运隐喻。

  在竞争中,争夺焦点是项目、资金与课题,真正的创新与积累呢?刚刚故去的科学家何泽慧坚持,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真正懂得创新的人,对客观环境的要求极小,在名利场与科学家的使命感之间,二者只能选其一。(李琭璐:《何泽慧:对国家有益的我就做》,《新华文摘》2011年第22期)使命感即韦伯提出的感召,来自学术的感召具有神圣性,要求学术从业者庄严虔敬。在奖励中,“为学术而生”早已转换成“以学术谋生”。校园成为最热闹的名利场。

  大学已经成为社会的中心,准确地说,成为社会各种资源的交易中心,在这个热闹的舞台上,各色成功人士穿梭如鱼。本科生呢,这些昔日的校园骄子,成为校园步履仓促,神色惶恐的寄养儿。

  谁还能陪伴他们呢?教师们已经被科研无情地拉走了,他们忙着课题、项目,论文与发表;知识也难以再守护年轻的心灵,他们热衷的是可以出售的知识,校园中嗡嗡作响的热词是资本——文凭资本、社会资本,资本之间的兑现与交易……

  青春本应安静的、从容的成长被压缩了,本科生本应是人生“蜜一样”的四月天,离开父母的家庭,中学时代的桎梏,探索知识与自我,寻找兴趣与友爱,或者优雅,或者沉重,但却是真实的。过去那些寻找灵魂与爱情,有风雅的、充满诗意的老师的陪伴,有晨昏诵读的经典、有千百年来积累的智慧,所守护孕育的青春,早已消失在竞争的奔跑中。

  这一群跑丢了灵魂、跑没了根的年轻人,如何跑入他们的时代——一个全球化的新时代?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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