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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谑式的语调与时代性的精神分裂

谐谑式的语调与时代性的精神分裂

谐谑式的语调与时代性的精神分裂   
  □ 张新颖




    在今天这个时代,谐谑式的语调已经成为我们逐渐熟悉起来、甚至逐渐产生出亲切感的朋友了。你无需跟它约个时间、地点见面,你越来越经常碰见它。朋友之间的聊天,手机里的短信,还有那铺天盖地的网文,真的,它神出鬼没,一不留神,它就从你自己的口里冒了出来。打照面的时候,你们还会自然地会心一笑。
    我们“正规”的写作和批评,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反应;不过,它其实早就已经闯入到写作和批评中来了。“正规”的写作和批评因其“正规”,反应慢了一拍。慢是慢了,早晚会有会心一笑的时刻。也许“正规”只是端着的时候的样子,私下里早会过心了,也说不定。
    问题就是这个“会心”——你跟它“会”的是什么“心”?
    为什么会出现谐谑式的语调?当谐谑式的语调不再只是个别的人针对特定的现象、人事而选择的特殊语调,而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语调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去辨析这种语调和这个时代之间的关系。
    如果你在精神上完全认同这个时代,就不会出现针对这个时代的谐谑式的语调;但是,你也不是义正词严地去批判它,因为你并不外在于它,你和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于它就是你,你就是它。包含着这个时代信息的,并不仅仅是你在谈论的对象,而且还有正在谈论这个对象的你。
    谐谑式的语调很有意思,它无意于揭示、实质上却揭示出,我们在这个时代里面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我们每个人差不多都是精神分裂的,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我们对这个时代有不满,但同时也对我们自己不满,对我们自己有嘲讽,有调侃,有谐谑。
    我们不像以前那么立场分明。如果觉得这个东西是不好的,那就跟它一刀两断,誓不两立;现在我们不是这样。
    虽然说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差不多都处于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的状态,但奇异的是,这个分裂它不代表一种巨大的、尖锐的撕裂感,并不是说它非常痛苦。我们大多数人都这样精神分裂,也可以嘛,好像不是疼痛得受不了。
    不知道往深里去的话,是不是还是有一种痛苦,有一种钝的、绵延的,好像没有但又好像无处不在的痛苦;是不是把这种精神分裂的痛苦消融在日常生活之中,而不怎么困难就接受下来了。
    其实我们既是这个时代的受益者,同时又是对这个时代深怀不满的人,同时我们可能也是在各种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意义上的这个时代的受害者。这些都纠缠在一起,复杂难解。你不能用单一的立场、单纯的声音来表达自己,来指称时代。
    谐谑式的语调发出的声音,似乎是包含了多种矛盾纠结声音的复合声音。谐谑式的语调缝合了精神的分裂,使得分裂不显得那么刺眼和危险;但它却并不怎么掩藏伤口,它缝合的针线就在那里。
    从根本上说,谐谑式的语调是时代精神症候群的一种症候,是“内在于”时代精神状况的一种语调。它叙述时代的方式是一种“内在于”时代的方式。
    有时候我们会讨论这样的问题:文学怎么样才能表现这个时代?谐谑式的语调采取的方式是,你首先要承认你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然后把这个时代各种各样的东西,当然包括这个时代本身不好的东西,一块儿呈现出来。假设我们对这个时代不满的话,我们并不是在外面看着里面对里面不满,而是我们自己就在这里面,我们的不满也包括对我们自身的不满。谐谑式的语调就是把自身包含在内的。
    通常情况下,在我们这里,为什么听说某个作品是表现时代的,我们差不多本能的反应就是不亲切的呢?我们与所谓表现时代的作品之间的隔膜,到底是什么造成的?我们有时候不喜欢的,是那种以为自己是医生,可以对这个时代做出诊断,或者说以为自己可以跟这个时代拉开距离的态度。其实我们都是处在这个时代的人,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不管你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行为。我们有时候会产生一种虚幻的想法,觉得我有能力,我可以凭借什么力量,来拉开自己与时代的距离,或者站得比这个时代高,或者置身于这个时代之外。这样的想法其实是未经质疑的。
    谐谑式的语调以“内在于”时代的方式,表达它对这个时代的感知和认识,表达它的欢乐和痛苦,表达它的不认同、不妥协的同时也表达它的认同和妥协。它是时代性的精神分裂的显现,又是与时代性的精神分裂共生的自我保护方式:短暂的治疗、临时的化解和轻描淡写的安慰。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报》2008-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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