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与陌生的
阿来
阿来的博客(新浪) 2009年9月16日,22:41:33
今年的读书计划之外,偶然插进来了一本很有见识的书:台湾学者王明珂的《羌在汉藏之间》。与一本好书遭逢后,有时还会带来一连串的机缘。不久,在一个小书摊上又见到了王明珂的新书《寻羌》,当夜就将书读完。又过了一个月,为自己的新书《格萨尔王》作宣传时,遇到一个记者,想让我跟一个学者在他们报纸上作一次对谈,而这个学者正是王明珂。我当然非常高兴。觉得有很多话可以谈,比如关乎民族统一体的具体识别与文化想像等,都是可以别开生面,都是可以触及更复杂也更真实的民族文化面貌的建设性话题。这个设想,终于因为各自的忙而不能协调出一个合适的时间作罢了。又过了三五天,《华夏地理》杂志的王烨却替我作了一个安排,使我们得以在王先生从考察地汶川到成都的那个夜晚,一起晤谈了一番。
话题是他考察多年并据此写出了重要作品的羌族,和他正在考察的与羌靠近的藏族的一部分,族中有“族”的叫做嘉绒的那一部分藏族——而我正是这个部族的一个成员。其间,话题所涉及的无非是“族”,是“文化认同”,是一个族内部的种种差异这样一些题目。应该说,在当下的文学界的讨论中,多半不会涉及到这样的话题。更准确地说,在我们这些写作者中间,在那些考察文学创作的批评者中间,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些统一的标准。而从个别角度入手试图洞悉这个世界某些真实的文学创作总被忽视或误解,源于个体的真实感受和文化在大地上与人群中所呈现的真实面貌总是被抽离。我们早就习惯只从某种情感立场来谈论民族,以某种符号性的想像来表达文化。因此,写作与批评,演变成文本之间的相互因袭,相互模仿,当然还有这些文本之间的相互生发。王明珂基于他多年在民族地区考察所得说:事实上几乎所有人类都凝聚为一个个的“族”,如部族,族群,民族,以垄断与保护共同资源,并排除外人。只是近代以来我们习于(或被教导)以“民族”来称各个国家所承认的“族”,并认为这是惟一合理,合法垄断与保护共同资源的人群单位,同时将“族群”视为民族内不必要的或非理性的人群区分。
他是以一个人类学家的角度出发来陈述一个事实。而对于这样一个事实的忽视,以我的经验,在文学中,特别是相关于少数民族生活与历史的书写中,这种情形却是一种普遍的存在。“族”与“文化”这些概念使用得当,可以帮助我们深化对于写作对象的把握与表达,但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不停地咒语一样念叨着这些名词,以此作为对自己空洞头脑的遮掩,而愈是空洞,就愈是需要一些看起来正确无比的概念的遮掩。目前相当普遍的情形是,人们喜欢这种又让人偷懒又让人正确的方法。在我看来,这如果不是对责任的放弃与对现实的逃离,也是一种个人体验与思考的放弃,对于写作对象深入体察的放弃。
前些天,王明珂先生又快递来他另一本重要著作《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他的扉页上写的赠语很有意思,“阿来兄,这是我的化熟悉为陌生之作。”他这么说,我想是指他如何以自己所提倡的“反思性研究”来超越那些大家熟悉的解构性研究所提供的熟悉的语言与思想路径,不但要研究“族”与“文化”这些概念与存在的过去,更关注其丰富的现状与可能的未来。我想,这样的话对于文学也应该有很大启发。前面已经说过,今天的文学书写很多时候总是在某些概念的笼罩之下,在文本的互相模仿而产生出来的熟悉路径中过于轻快地滑行,而缺少野心与勇气去发现“陌生”的东西:从写作者的情感,到书写对象的客观存在。而真正的认知价值,常常是那种从形式到思想方法都是让我们感到陌生的作品所提供的。
还是抄一句王先生在书中的话作为结束语吧(尽管他所说的是羌族的情形,但我想别的少数民族也大多是这样吧,至少,在我所属的那个作为藏族一部的嘉绒族群就正是如此):“——他们并无奇风异俗,只是有如一面诚实的镜子,映照着人们难以觉察的自我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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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代启福 于 2009-10-12 10:4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