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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映占】传统文化生态保护与传承在基诺山的实践

【朱映占】传统文化生态保护与传承在基诺山的实践

纺织刺绣比赛现场资料图片

作为应用人类学的个案,同时也是山地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生态保护、传承与发展的具体实践,基诺族文化生态村从1998年开始立项建设,在这个过程中,专家学者、基诺族村民、当地政府、有关组织和热心人士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基诺族文化生态村建设中来,他们在基诺山巴卡小寨提供的这个平台上,积极探索如何在经济社会低起点快速发展的同时,更好地保护、传承与发展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生态。





  展开:摸着石头过河
  巴卡小寨地处基诺山的边缘地带,自建寨之日起就面临着人多地少的问题,并且随着勐仑自然保护区的划定,使得人地矛盾更加突出;在山地、林地承包到户之后,大范围的土地轮歇耕种已不可能,导致土地肥力日趋下降,水土流失严重;放弃传统的生态知识和生产技术以及改变生产组织形式后,民族文化随之变异,中老年人忙于生产无暇顾及传统民族歌舞,而青年男女早已被影视剧、流行歌舞征服;温饱得到解决后,未能找到促进经济进一步发展的办法。
  应该说,巴卡小寨存在的诸多问题在当代基诺族社会中普遍存在。对此,学者和基诺族精英均认为,基诺族社会如果不能在进行现代化建设的同时,及时成功地把基诺族传统文化传于后人,基诺族传统文化有可能从此断裂,基诺族认同的基础将面临消失和重建的境地。因而在巴卡小寨进行试验,有助于对当代基诺族文化生态的发展道路提出合理的设想和规划。况且,在巴卡小寨,有文化精英老村长的支持,有村民的热情期待,这些都让项目组专家对在巴卡小寨开展文化保护与传承活动充满了信心。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基诺族文化生态村项目组明确提出了保护、传承和发展基诺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建设宗旨,并开始主动参与到巴卡小寨基诺族文化的日常建构中来。项目组希望通过引导村民重新认识自身文化的价值,逐渐培养村民对本民族文化的自觉,促使村民在充分利用自己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思考村寨社会经济发展的思路,从而为基诺族村寨的综合开发寻找理想的出路,最终实现民族文化与生态、经济及社会的协调发展。至于村民,他们对于民族文化生态村建设的态度既有差异,也存在共同点。差异是,年轻一代简单地认为民族文化生态村建设就是旅游开发,而老一辈人则希望民族文化生态村建设可以帮助恢复过去丰富的歌舞、节庆等文化活动,吸引更多的人关注基诺族。他们的共同之处则是,希望民族文化生态村建设能够起到改善目前生活状况的作用。
  2001年6月6日,基诺族博物馆正式在巴卡基诺族文化生态村落成开馆,此事了却了基诺族人民的夙愿,同时也宣告着巴卡基诺族文化生态村全面建设的开始。在接下来的工作中,项目组在巴卡小寨主持成立了民族文化生态村管理委员会,管委会成员有老村长、现任村长、妇女组长、村会计、村保管员等。人员的组成是按照“长老+村干部+积极分子”的模式设计的。在成立管委会的基础上,又建立了值班制度。管委会成员轮流值班,具体负责接待来访人员,召集妇女、民兵打扫卫生,组织舞蹈队、歌唱队训练。在博物馆建立后,项目组和村庄又筹划着下一步的工作。村民首先想到的是举办节日,然而对于节日期间搞什么活动,村民并没有太多的主意,他们想要的仅是节日的热闹和欢快气氛。在尊重村民想法的基础上,项目组又同基诺族文化精英和基诺族研究专家进行交流,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先易后难——首先从有形的可见的文化入手,进而深入到对无形的不可见文化的重识和保护。于是项目组提出3月8日在巴卡基诺族文化生态村举行纺织刺绣能手比赛的意向,建议当地政府组织全乡45个寨子的村民都来参加。这种想法得到了乡政府和村民的积极响应,他们和项目组共同商讨比赛的细节问题。对于参赛人员,除巴卡小寨名额不限外,其余每个寨子限定为两人,参赛作品除组织评奖外,还将作为基诺族博物馆的馆藏留下。
  随着比赛日期的临近,全寨妇女、民兵被组织了起来,成为节日准备活动的主力军。他们在项目组和民族文化生态村管理委员会的带领下,民兵负责全寨的公共卫生、比赛场地的修缮和布置、搭建等工作,妇女则负责为比赛准备食物。在此,使人想起了基诺族的两种传统社会组织,民兵组织可谓是“绕考”(基诺族未婚男青年的集体组织)在当代的变体,而妇联则相当于“米考”(基诺族未婚女青年的集体组织)在今天的体现。在从传统形式到现代形式的转变中,组织的结构特点得到了继承,无论民兵还是妇女都容易组织,并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可以说这得益于民族文化传统的作用。
  3月8日一大早,参加纺织、刺绣比赛和表演的村民已从基诺山的各个寨子陆续赶来,他们共有183人,来自基诺族乡45个寨子中的31个寨子。此时游客也从四面八方赶来,商贩们也把摊点摆到了广场周边,出售食品、饮料及手工艺品等。午饭后,由巴卡小寨村民表演自己编排的歌曲和舞蹈。看到此番景象,基诺族村民深有感触,特别是长者见到多年不演的歌舞,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来客也为那些朴实无华的歌舞所吸引。歌舞表演结束后,项目组和管委会为纺织、刺绣比赛获奖者颁发了奖金。晚上,村民们又燃起了篝火,老村长带着大家围着火堆跳起了“西双版纳三跺脚”。
  此次活动的宏大规模和场面,把他者带入到一个基诺族文化复兴的临场氛围之中。然而他者总是要询问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 “除了节日,你们平时也穿民族服装吗?”但回答往往是否定的。这在他者心中不免掠起丝丝惆怅。殊不知,无论外来的专家学者,还是游客,总是认为基诺族村民已经逝去的日常生活情景才是基诺族文化的体现,而今天基诺族的日常生活,却没什么民族文化可言。然而随着时空的改变,基诺族制作、使用传统服饰的生态、经济和社会环境都已改变,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调天天穿戴传统服饰是不合情理的。项目组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因而强调要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基诺族文化的保护,强调传统技艺的改良,强调基诺族传统文化的当代创新。实际上,从参赛作品来看,其中既有传统的基诺族挎包、钱包等,又有极具现代特色的刺绣作品,如领带。可见,在项目组的努力下,村民继承和创新自己传统文化的能力得到了一定的发挥。
  深入:让村民唱主角
  在巴卡基诺族文化生态村建设工作的前期,项目组在其中发挥了主导作用。然而,随着项目建设的进一步深入,如果项目组不能把自己的行为方式、建设理念转为村民的自觉行为,仍然包办代替,人类学者引导文化合理变迁的作用将无法体现。因此,项目组决定通过开展活动、组织外出参观交流和举办培训班等形式来培育村民的自信,让村民积累依靠村寨集体的力量来行事的经验。为此,在举办首届基诺族纺织刺绣能手比赛之后,项目组开始组织村民外出参观学习、开展培训等,让村民尝试在民族文化生态村建设中唱主角,逐步实现专家、学者主导建设向村民主导建设的转变。而这一探索在建盖“妇女·民兵之家”、恢复传统节日“特懋克”、公厕建设和民居改造示范工作中得到了体现。
  2002年12月下旬,由基诺族乡政府出资5000元,由巴卡村民自主选址、设计的巴卡基诺族文化生态村“妇女·民兵之家”开始建盖。在村干部的主持下,村民3户一组出工上山砍木材。材料备好后,从建设资金中抽取一小部分,为自愿出工的村民提供一顿午饭,作为报酬。建盖的技术指导则是寨子里平时起房盖屋的师傅。在资金、技术、人力解决后,长13米,宽约10米的“妇女·民兵之家”在一周之内即建成。“妇女·民兵之家”建成后,市、乡两级的妇女、青年机构均欲来此挂牌,希望把这里树立为其辖区内的一个模范试点。显然,市、乡政府希望借助民族文化生态村的影响,把政府的部分工作即文化建设、精神文明建设、科教活动等由点到面地开展和推广下去。在巴卡基诺族文化生态村投资建设“妇女·民兵之家”之后,乡政府还计划出资在其他40多个寨子建盖类似的活动场所。在“妇女·民兵之家”的建盖过程中,出于转变建设模式的考虑,项目组没有直接参与,而是充当了顾问和协调者的角色,为村民的行为提供理论支持并协调各方关系。
  1988年,西双版纳州人大常委会将基诺族庆祝传统节日——特懋克的日期统一定在每年公历的2月6日到8日。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基诺族乡政府每年在全乡范围内选定一个寨子,作为全乡庆祝特懋克的地点,然后组织全乡各个寨子的村民参加,还邀请有关领导和新闻单位出席。此时,庆祝特懋克成了对外宣传基诺族的一种形式,而节日期间举行的各种活动,也具有许多创新性和表演性,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传统意义上的特懋克节。
  在2003年之前,巴卡小寨已经有多年不过特懋克了,由于庆祝这个节日还涉及凑钱买牛等事宜,村民对是否恢复特懋克存有争议,为此村干部先后组织召开了3次村民大会,把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讨论。
  一个传统、完整的特懋克一般要举行3天。第一天,村寨长老要任命铁匠修铁房,举行象征性的打铁活动,并且杀鸡和用南瓜献祭;第二天,要举行杀牛、修寨门、尕拉(凑食物)、尕祝里(辞旧迎新)、祭鼓(跳大鼓舞)、打陀螺等仪式和活动;第三天,长老要带领大家举行象征性的号地、砍地等备耕仪式以及结账等。然而2003年巴卡小寨的特懋克,由于各种原因,大家决定在一天之内把各种仪式举行完毕。2月5日清晨,穿着传统服装的基诺族男子们就汇集到河滩,一起动手杀牛。牛肉完全分割好后,在3名村干部的主持下,由会计按凑钱的户数和各户凑钱的多少进行分配。午饭后,接着举行尕拉仪式,村民用瓷碗抬着米、鸡蛋,拎着酒,陆续把这些东西送到这次节日的卓巴房即基诺族博物馆,由长老在馆内的大鼓下负责收下村民凑来的各种食物。凑食物一般是每家都必须参加的,而这次只是象征性地凑一点儿,让人们从中多少体会到过去是如何欢庆节日的。尕拉仪式刚刚完毕,天下起了大雨,参加表演的人和围观的群众于是聚集到老村长家的楼下,一边避雨,一边准备尕祝里仪式。跳尕祝里时,参加表演的人员组成一个长方形的队伍,在队伍最前排的中间,两名青年男子扛着大鼓边走边敲,两名妇女一左一右分持铜锣和镲,和着鼓声敲打,在她们后面是伴舞的20名妇女,她们排成两列,中间是尕祝里仪式的主角,他们都为男性,手中拿着一根木棍,身背一个用鲜花装饰的背篓或葫芦等,满脸涂黑,穿着破烂裤子,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和用苦子果穿缀而成的项圈。尕祝里仪式结束后,村民们又陆续举行了祭鼓、修铁房、打铁仪式。晚饭后不久,村民又点着火把,吹着竹号来到村寨口,进行号地、砍地仪式。村民们挥舞着砍刀,口中说着:“这块地是我的了”,仪式专家则口中念道:“第一刀砍××妖魔,第二刀砍××,第三刀砍出丰收成果……”号地、砍地仪式结束后,这次节日计划举行的活动也就上演完毕。当然,因为下雨和在有限的时间内要举行的活动内容太多,打陀螺、跳竹竿舞等传统上在特懋克节从事的活动,这次并没有举行。但在一天之内举行了这么多活动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创举。在整个过程中,一些仪式举行的先后顺序有颠倒,而村民却丝毫没有不适的感觉,可见特懋克离村民的现实生活是越来越远了。传统仪式的上演在此成了一种象征,其代表着基诺族人的过去,代表着基诺族文化,而在外人看来,只有在传统中,真正的基诺族才会出现。
  传统上,生活在山林中的基诺族是没有厕所的,但随着山林的削减、人口的增加,个人卫生问题对村寨环境的影响也变得越来越大。基于以上考虑,项目组决定出资在巴卡小寨建一个公共厕所,并在“妇女·民兵之家”修建厕所以向村民示范传统民居的改造。两种厕所的建设,均采取乡政府负责雇请技术人员,村民有偿投工参与的方式来进行,而项目组在村民与当地政府之间起到了中介作用。
  通过厕所的建盖过程,项目组体会到了村民传统知识的价值。如在厕所地点的选择上,项目组采取项目组成员、当地政府领导和村民一同商讨的办法来决定。项目组提出了3个地点:一是博物馆后面的一块平地,二是基诺族博物馆广场的边缘处,三是村寨路口下方一蓬竹子旁的平地。对于博物馆后的地块,村民认为不能使用。因为博物馆后面已是村寨的最高处,在此建厕所会影响其下的水源和村寨的环境;对于广场前的位置,村民认为这块平地是建设博物馆时用推下来的土填平的,地基不实,不能保证以后不下陷;而对村口的地基,村民认为其下是老土层,不会下陷,并且旁边有竹蓬掩映,看起来美观,排污也比较容易。应该说项目组的初衷是偏向于前两个地方的,原因是此两处便于管理、维护,来访人员易于找到。但经村民的解释说明,项目组觉得应该听取村民的意见,毕竟他们是这里的主人,对这里情况的了解超过任何人类学家。村民传统知识的发挥是项目组在项目建设中所需要强调的重要方面,如果在引入外来文化的同时,能够把村民的传统知识和地方性知识融在其中,那么将是最好的结果。
  评估:在3个方面产生影响
  巴卡基诺族文化生态村的建设,是人类学者联合其他学科(如生态学、建筑学、美术学等)的学者,从应用人类学的角度去参与一个少数民族村寨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与发展的项目。其目的是从传统文化入手,探索少数民族村寨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做到既保有自身传统,同时又与时俱进。当然文化是一个整体,其在任何时候都与一定的生态基础、社会环境结合在一起,因而项目组认为传统与现代的良性结合应该体现在村民自我发展的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上。项目的建设过程,力求做到以文化之名,与村民共同开拓村民自我发展的空间。
  对于民族文化生态村建设在基诺山的实践,至少在3个方面产生了结果和影响:一是村寨内部。项目实施以来,通过专家学者的工作,村民对自身文化、对外界的认识都有了一些转变,项目组的介入使得村寨道路、村寨环境都有了明显改进。博物馆建设开馆,引来了更多的“客人、亲人和同志”,不仅提高了村寨的知名度,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村民的自信。道路的修建、博物馆的建盖、厕所的引入等,引发了村民对传统与现代良性结合的思考。二是整个基诺山。项目的实施过程强调传统文化保护、传承与发展的言行,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基诺族乡政府在精神文明建设或者说文化发展上的决策,也影响了基诺山其他40多个寨子对其村寨文化建设所采取的方法和途径。可以说,在项目组主导实施运行的初级阶段,基诺族文化生态村建设项目的实施在整个基诺山都产生了积极影响。三是基诺山之外。外界通过电视、报刊和来访等形式了解了巴卡小寨的民族文化建设情况,基诺族文化生态村受到国内外许多机构和人员的广泛关注。上述3个方面说明,基诺族文化生态村的工作强调保护、传承与发展传统文化的行为所产生的影响,确实达到了从村寨内向村寨外扩散的效果。
  (作者系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宗教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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