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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小说家很像人类学家(图)

朱天文:小说家很像人类学家(图)

朱天文:小说家很像人类学家(图)


东方早报 009-5-22 1:15:49



  台湾著名女作家朱天文的两部长篇小说《巫言》和《荒人手记》日前在大陆几乎同时出了简体版,《巫言》是去年出版的朱天文最新长篇,耗费作家8年之久,《荒人手记》则在1994年曾获得首届时报百万小说奖。
  

东方早报记者 石剑峰


小熊 图

幼年朱天文和作家父亲朱西宁

朱天文大学毕业照

天衣、天文、天心作家三姐妹

朱天文书桌


  现在我已经50岁了,可写作的心态一直是业余的。我总是在听呼喊,听到了就去写。但我不是母鸡式小说家,因为母鸡每天都要下几个蛋,如若那样我每年就得写多少作品啊?可现在,人生过了一半,还能继续写二三十年,不能再用业余的方式写,要用纪律来要求自己,要把每天最好的时间放在书桌上,这是我现在要考虑的。

  为实物所役的处女座

  说天文,让我们还是从星座开始吧。
  天文是处女座。处女座最易为实物所役,所以在《世纪末的华丽》里,天文通过米亚铺陈一季季的时尚,用颜色和嗅觉重建一个女人的世界;在《荒人手记》中,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理论频繁地闪现在各个段落,连爱人间电话朗读的篇章居然也是列老的著作,天文说这是因为小说中不出柜的男同志是大学老师;而《巫言》则达到了一个极致,从最新潮的电子产品、跑车到年轻人亚文化生活方式,天文这些年照相式记忆的这个世界,洪水般地涌出笔端,把小说写成了一本“ 博物志”。天文的老师胡老师说:“格物尚在致知是先。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天文的好友舞鹤说她,“在生活中,朱天文‘读物阅人’,物不离人,书写来自她对‘现实存有’的热情;‘物的情迷’正是她小说的特色,这种情迷颇似所谓‘物之哀’,它也使作品中常出现的类‘博物志’书写具有文学的美。” 而天文自己说,格物也许是本能。
  行动缓慢是处女座的另一特性。所以,从2000年动笔,直到去年才把小说全部写完出版。要不是天文的妹婿唐诺和隐居淡水的好友舞鹤的鼓舞,《巫言》真的要成了无止境的射线了,虽然天文说写得很过瘾。唐诺后来对她说,《巫言》20万字除以8年,一天只写了七十七八字。此时离开1994年获得时报百万小说奖的《荒人手记》已经14年了。天文说,她实在太迷恋于看这个世界了,在歧路花园中流连忘返。
  爱好秩序,所有事物都应该在其恰如其分的位置,如此才能闪闪发亮,闪闪发亮。这是天文说的处女座又一本性。看到自己观察到的这个世界每个细节,在自己笔端下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天文说,她有一种美学上的快乐。

  《巫言》是怎么写成的?

  印刻版的《巫言》封面是一张天文临窗的书桌,淡淡墨迹的“花”字印在桌上。一张稿子摊满书桌,据说那上面写的是日记。窗外郁郁葱葱。这一瞬间也同样出现在侯孝贤为《印刻文学生活志》拍摄的广告片里,短片里的主角是天文和她的猫。夏日锦藤,猫儿呵欠,闻嗅天文的笔尖。想来,那是侯孝贤唯一一次将天文作为女主角摄入镜头吧,那是2003年,《巫言》还在写作的巫途中。
  《巫言》是怎么写成的?天文在许多访问场合一遍遍地复述,她对好友舞鹤说:“我是2000年6月着手写此长篇,写了几个月停下,去参加《千禧曼波》电影剧本工作。次年坎城(戞纳)回来拾笔再写时,灵光一闪把原来的题目《谋杀与创造之时》改掉,确定为《巫言》,写到年底又停。2002年仲春再写,分篇目,订出《巫看》、《巫时》、《巫事》、《巫途》、《巫族》五篇,写到秋天又停。……这分散写作的几年间,失去自由如坐牢。每次,仓促火急被借调出牢,做些世间事,做完就拖东赖西地延宕着回牢,同时又被良心谴责催逼,最后只得自动报到入囚。而且完全如你所说,这一拉开距离之后再走入,都是从‘哎呀怎么写成这副德行’为开始,修改剪贴,也像暖身暖够了才接续往下写。所以整个过程似乎是,越写越漫长,没完没了。其实写好写坏,当下往往不知,交出去也就交出去了。反而有时越改越干净,太干净了变成枯涩或疏冷,或越往艺术境界去而过度森严。总之,我实在该给自己一个期限喊咔了。”
  《巫言》有两条并行线,一条是巫者其人其事其生活,一条是巫者之言,即他写的小说。但都说《巫言》难读,段落间充斥的命名令阅读有点支离破碎,但这却实实在在是以作家真实体验写成的作品。她在这个世界的边边,但贪看这个世界,带着幼童般的眼睛,把我们带入她田野调查后拼贴的世界。小说中略带戏谑的哈金作品研讨会,是天文当年真实参加的场景和感受,因为自己当年的失态,天文说至今还深感愧疚。还记得《荧光妹》一章里新人类的生活吗?那是天文跟随侯孝贤拍摄《千禧曼波》时,认识的一群年轻人,她像特工一样把新人类的流行摄入大脑里。《巫言》甚至可以看作一个政治文本,2000年后台湾政坛上演出的一幕幕荒诞剧也被不动声色地融了进来,甚至谁谁谁都可以对号入座。天文无可奈何地说,虽然她在社会的边边,但政治就是当下。
  在写作《巫言》的前一年1999年,天文来到纽约,沿侦探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笔下的侦探马修的生活路线作了一次旅行,模仿马修的生活习惯,假想和他对话。所以,《巫言》最初的名字叫《谋杀与创造之时》,布洛克最精彩的作品,当然不会缺少马修。在写作《巫言》的几年,天文不断地岔题、离题,凭着那些未被命名事物的呼喊走进一个个卡尔维诺的歧路花园。天文说,花园当然不是光秃秃的,这些令天文和读者着迷的一切都来自她的记忆。所以阅读《巫言》,也可以像天文喜欢的马修那样,逐着天文繁复的细节和不经意拼贴的叙事,在字荒中拼出天文的世界,当然也是我们的世界。

  在歧路花园里离题

  早报:看《巫言》就会发现,小说闪现着你处女座的本性,易为物所役,行动缓慢。
  天文:是这样的。我着迷于这个官能物质世界,把它们摄入大脑、沉淀,然后听它们的呼喊再写出来。而且我写作是很慢的,用我们台湾话说,这样写很 “鬼毛”。处女座对事物的记忆、理解都是图像式的,她要求每个事物都要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所以她要不停地调整它们的位置。我觉得,处女座对秩序的迷恋就是,希望每个东西正好在它的位置上,获得美学上的快乐。
  早报:我觉得你记性真好,《巫言》中那么多新兴事物、庞杂的细节都被塞进了小说。
  天文:其实还是做了不少田野调查的。我的记忆是图像式的,妹妹天心说,我可以去做情报员,以前情报员没有现在的微型照相机,他们拉开档案,一页一页看过去,咔嚓咔嚓用眼睛照,回去之后,凭着记忆把档案写下来。这确实是我的记忆方式,当然也有夸张。我进一房间,就会咔嚓一下,把房间的每个细节照进大脑。回忆时,所有细节都会浮现出来。
  早报:你也说过,《巫言》最后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博物志”,你是想通过文字赋予这些冷冰冰的工业产品以灵性吗?
  天文:在写作当下,你会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呼喊你,你写作就是回应那个呼喊,把它叫出来,赋予它一个名字。写作当下,为了过瘾,不管别人,不考虑读者,也没有心目中的读者,就是往前写,自我回答,就是做这个工作。也许在写的当下,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具体含意。所有的意义都是写完以后的后验之名。有时候,回头去鉴赏,你会赞叹自己好厉害,有些地方会遗憾,这里没有做到,太草率了,闪躲了。如果用后见之名来看《巫言》,它就是个“博物志”。这个世界有如此多的新鲜事物,你简直来不及看、记。某方面,我就像个小孩子,一只手拿了一个东西,还要拿另外一个东西,忙着给每个事物命名。   
  早报:你急着去命名、博物,是不是觉得自己写作时很贪婪?
  天文:有啊。把记忆中的事物和细节写进小说非常痛快。可对读者或普通人来说,写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但对于创作者来说,他看见了,有一种喜悦和激动,然后呈现下来。所以,我是在做一个卡尔维诺式歧路花园的工作。歧路花园的策略是离题,不断分岔、迂回,每一次的分岔就是一个歧路,每一次的分岔都是一个花园。一次一次离题,一个又一个歧路花园,这不是个很美好的文学意向吗?当然会迷路,歧路可能变迷宫,找不到回头的路。那你就可以在不断离题、歧路花园中躲藏、逃匿。从古到今,大家谈得最多的就是时间。没人能对付时间,我的后见之名,也就是《巫言》里我做的,就是用的“巫的咒语”即她的文字,把时间变成空间,不断地分岔,把时间变成歧路花园,在里头流连忘返。
  早报:你写最新潮的手机、跑车,你写新人类的亚文化,这是否跟你一直和侯孝贤导演拍电影有关。
  天文:一开始的时候对电影充满好奇,但后来发现片场实在无聊透顶,你就是不断地等,等灯光、演员、天气,最后感觉自己都成了蜥蜴了,感觉现场就是乱糟糟一团电线,所以后来我就不去了。我接触最多的还是侯导演。他总是在拍摄他身边朋友的故事,他会接触很多年轻人,他对他们有好奇心,然后他会对我说。可是正因为我深居简出,一踏出家门就会见怪很怪,就像火星人突然来到地球,对地球上的东西都充满好奇一样。所以,出趟门就用眼睛到处照相。
  早报:所以根据我的阅读经验,不必执拗于《巫言》中的叙事顺序,否则会在其中迷失。
  天文:所以读这本书最好的方式是,翻到哪一页就从哪一页开始阅读,更潇洒来说的话就是,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看。读者的阅读习惯还是线性阅读,但看这本小说,他肯定会说,咦,怎么写写写,就岔到别的地方,会有一种阅读的挫败感。随意,不要对故事有很多期待,翻到哪一页就在哪一页读一段。
  早报:你在写的时候会不会迷失在自己创造的歧路花园,然后没完没了地写下去呢?
  天文:如果作者的主体性或者说磁场不够的话,他的写作会变成公路电影,走到哪是哪。可对我来说,它还是有一个辐射型的磁场的,没有伊于胡底、不知所终的感觉。

  热眼旁观这世界

  早报:在《荒人手记》里,列维—斯特劳斯的文化人类学理论会出大段出现,福柯的历史谱系学的影子也可以在《荒人手记》和《巫言》中找到,这是因为你偏爱人类学的缘故吗?
  天文:我喜欢人类学。人类学家作为一位观察者,远离他的生活到达遥远的未知文明,找出人类最原始的结构、准则、模式。我觉得,小说家很像人类学家,他锐利、敏感、不带意见地去观察,最后用小说的呈现。我觉得自己是个人类学家式的小说家。
  早报:《巫言》以“不结伴的旅行者”开头,你就是那位“旅行者”吧?
  天文:是的。基本上,作为一个社会性很好的人,在哪里都是很开心的,但对某些人来说,跟对方不交流则已,一交流就会觉得,你的情感负担很重。在年轻的时候,我们办杂志,对读者也来者不拒,结果是始乱终弃。慢慢知道,“不结伴的旅行者”就像菩萨低眉,他是为了自保,不是慈悲或不慈悲。他只要一抬眼跟人的眼神交流上,就完蛋了。跟人交流,对一般人不是事情,但对他来说是责任。
  早报:《巫言》一开头,“不结伴的旅行者”一个人去香港看《歌剧魅影》,这是你真实经历吗?
  天文:我从小就看过好莱坞翻拍的各个版本《歌剧魅影》,觉得里面的主角可怜透了。直到1995年,我第一次去香港参加书展,那个时候恰巧《歌剧魅影》在香港上演,会展上一个出版社社长给了我一张票。然后,我就把这段经历写进了小说。
  早报:其实熟悉你人生经历的读者,可以在《巫言》中找出你身边熟悉的人的影子,比如侯孝贤,比如你的父亲等等,这种感觉就像读《小团圆》一样。不知道是否这样?
  天文:有啊。那就是张爱玲讲的,最好的故事是你最熟悉的题材,当然这里面也有小说创作的部分,它晕染出很多东西,但原始的东西当然是我熟悉的人和事。
  早报:小说里最具有戏剧性的场面是,“我”被友人从家中拖去参加哈金研讨会。这是你真实个人经历吗?
  天文:那是真的。我在长篇里之所以要插入这一段,是因为我参加完那个研讨会后非常懊恼,好几天都耿耿于怀。我觉得,当时我出来完全不合时宜,讲的话也很糟糕。
  早报:你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印象中你应该和政治没有任何关系,但在《巫言》中,我们却能将这些年来的台湾政治人物一一对号入座。
  天文:这就是我们的当代,那没办法。小说里的这个女孩子如此站在社会的边边,她无法跟任何人对话,她也无意于当野兽。尽管她跟社会隔得那么遥远,可是她的眼光是在看它的,她一直在跟主流社会对话。有冷眼旁观,可也有热眼旁观。

  华语文学版图上
  有台湾作家位置

  早报:王德威喜欢用“颓废”、“颓靡”来形容你的作品,这也是许多读者看你小说的一个感觉,你同意吗?
  天文:我其实跟世界隔得十万八千里,你说我小说里写了那么多时尚名牌,可我本人一点都不实践。我只是喜欢看,把它们当成现代博物馆。可是你用文字呈现出来后,人家却说,你在鼓励大家买名牌。我实在无法控制呈现出来的这种效果。  
  早报:普通读者一个比较相似的阅读感受是,《巫言》不容易读,因为它没有一个明显线性发展的故事。王安忆在很多场合说起台湾作家,说你们写作遇到的一个难题是“经验的匮乏”,连骆以军的专栏别册都起名为《经验匮乏者笔记》。
  天文: 1970年代末开始,我们通过香港陆续看到了大陆的作品,比如伤痕文学等。这些作品谈论他们的“文革”经验等社会的苦难,所以自看到伤痕文学之后,我们这些台湾作家就觉得,大陆的题材真是写不完,苦难那么多、地方又那么大,他们光写这种就行了。华语文学里有“三国”和“红楼梦”两大叙事传统,“红楼梦”传统阴错阳差漂洋过海到了台湾,一直没有断;“三国”阳刚的宏大叙事则在大陆。
  一直到新世纪后,我们才慢慢不再想“台湾作家别写了”。后来,我们的写作年龄也算久了,根据我们的写作经验,原来有一块东西可能是大陆作家无法写的,而这一块可能是我们台湾作家为文学共和国版图能贡献的一块拼图,那就是对现代性的描述。而台湾的现代化是从甲午战争后的日据时代开始的,它不像大陆那么暴烈,也不是如此的驯良,它的现代化不那么快也不那么慢。这个状况下,有一块土壤让你慢慢长。大陆同代作家肯定也要面对现代性问题,我觉得他们目前一时比较困惑还无法回答。所以在华语文学版图上,台湾作家是有位置的,这个位置是大陆作家目前无法取代的,这给我们一个支撑力。否则的话,真别写了,太沮丧了。没有经验没有苦难,写什么啊?我们要明白,大陆作家的坐标是什么,我们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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