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
从这次掠劫开始,四川的主体与经济中心,沦为了宋蒙双方反复拉锯与争夺的地区,由于蒙军采取的是纯破坏性策略,不占有土地,只屠杀毁城,四川已经失去了对南宋的“府库”作用。然而,南宋却万万不能失去四川,即便南宋能够长期控制的地区,仅是嘉定、神臂城(泸州)、重庆、钓鱼城(合州)、万州、夔州一线所防卫的川南、川东局部地区,但这是四川最后的底本,是南宋的西大门。南宋最高统治者认识到了四川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一改过去“轻蜀”,认为无蜀亦可立国的方略,决定以“保蜀”、“救蜀”为要务(《宋史全文》卷32)。
四川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在治世,挤出的是茶叶,是丝绸,是财富,是人才,是诗情画意,在乱世,这块海绵输送的是一个王朝最后的血脉,是对异族最坚决的抵抗。蒙古人没有想到,他们的铁骑横扫亚欧,覆灭各国,最多只需二十余年,征服这个盆地却用了将近半个世纪,甚至在1276年南宋朝廷投降后,这里的人们依然在坚决抵抗。
劫后余生的人们明白,只有抵抗,才能免遭“火杀”。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1241年十一月窝阔台卒,到1251年6月蒙哥即位,这10年间,蒙古内部纷争不休,无暇主动部署对宋战争,南宋由此获得喘息之机。
1243年春,宋理宗派遣在两淮抗蒙战争中战绩颇著的余■任四川安抚制置史兼重庆知府,入蜀主政。四川盆地多方山丘陵,河道弯曲,常形成两面或三面环水的突出部高地。余■利用这种易守难攻,不利蒙古骑兵展开的地形,在四川的主要江河沿岸及交通要道上,选择险峻的山隘筑城结寨,在1243-1251年的八年里,余■领导四川军民修建、扩建了20座山城。目的只有一个,保卫长江水道,防止敌人顺流东下,进攻江南。各城“皆因山为垒,星罗棋布”(《宋史·余■传》),四周多为峭壁,山顶平阔,有田土可耕,林木可用,水源充足,易于长期坚守。平原、浅丘上的府州治所,也大都被搬入山城,比如成都府就被迁入云顶城(今金堂县云顶山),泸州被迁入神臂城。其中最典型的,无疑是著名的钓鱼城。
1243年,余■采纳冉■、冉璞兄弟建议,筑钓鱼城,移合州州治、石照县治于其中。此城位于渠江、嘉陵江、涪江汇合处的高山上,三面环水,高出周边山丘三百余米,地势险要。外城筑在悬崖峭壁之上,城墙系条石垒成,山周围有大量耕地,水源丰富,可供长期坚守。1254年王坚知合州后,将城防修建得更加坚固,并召集流散,实行屯垦、练武,不断加强战备,当时城内守军有四、五千人,军民共两万左右,最多时甚至集中了十余万军民。
一旦战事爆发,各山城间相互协调、配合、支援,避免各自为战,被敌军各个击破。这种整体配合作战的方式屡奏奇效。1252年的嘉定会战,余■就是依托嘉定的山城防御体系,将蒙古军队的进攻堵死在坚城之下,然后调集全蜀精锐,主动出击,大破蒙军。蒙军在撤退过程中,又先后在云顶城、苦竹隘、剑门关等地遭到宋军有组织的阻击。
就是这一道防线,阻挠蒙古铁骑数十年。蒙军在这些成体系的山城面前付出了惨痛的损失,只好步步为营、逐城攻打,一城一地地慢慢蚕食,而这势必旷日持久、代价高昂。这场惨烈而漫长的拉锯战,绝响便是“上帝折鞭处”——钓鱼城。
钓鱼城
1258年蒙军第二次大举攻宋,4万人分三道入蜀,主力就是由蒙古大汗蒙哥亲自率领的西路军。蒙军相继占据剑门苦竹隘、长宁山城、蓬州运山城、阆州大获城、广安大良城等,直扑钓鱼城。
起初,蒙哥并不希望硬攻钓鱼城。他派出南宋降臣晋国宝前去招降,哪知钓鱼城守军干脆一刀宰了晋国宝。招降不成,蒙军对钓鱼城展开了轮番攻打,并多次组织精兵悍将强攻。4月24日,蒙军一度登上了西北城头,但在宋军的拼死反击下被打退。蒙军虽于六月初三战三捷,击溃了吕文德所率进援钓鱼城的宋军,但却始终无法破城。蒙军前锋大将汪德臣不得已于夜间组织死士偷袭,被王坚率军击退。天亮后,心有不甘的汪德臣冒险单骑来到城下,向王坚喊话劝降,王坚回他以飞石,汪被飞石击中,旋即不治而亡。
这时,蒙军久攻不克,又逢酷暑,将士水土不服,军中疾疫流行,战斗力大减。而宋军的抵御丝毫未见颓势,为了表明粮草充足,钓鱼城守军甚至故意将两条各重三十斤的鲜鱼和百余张蒸面饼抛射给蒙军。为侦察城内虚实,蒙军又建“桥楼”了望,但了望者刚爬至高处,就遭宋军炮击,正在现场督战的蒙哥也“为炮风所震,因成疾”(无名氏《钓鱼城记》,万历《合州志》卷1),并于7月死于金剑山温汤峡。当时,西征两河流域的旭烈兀,已经洗劫了巴格达,占领了叙利亚,正要进军北非,听闻蒙哥死讯,立即撤军回蒙,进攻南宋湖北鄂州(今武昌)城的忽必烈,进攻潭州(今湖南长沙)的塔察儿也纷纷撤调主力军回蒙古高原。蒙古贵族间展开了争夺大汗宗主之位的长期战争,蒙古帝国对世界的征服从此出现转折,走向颓势。蒙哥的死地钓鱼城,也由此延续宋祚20年,缓解了欧亚战祸,流产了蒙古劲旅对非洲的征服,被西方世界称作“上帝折鞭处”。
直到21年后,蒙古人才真正得到钓鱼城——但不是靠武力攻下的。那时南宋朝廷已覆灭了两年,钓鱼城已是孤城,守将王立为保全一城军民生命,请降于元西川行枢密院副使兼王相李德辉。四川这块海绵,至此挤干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尾声
从1231年蒙古军队首次侵扰川边,到1279年钓鱼城陷落,宋蒙围绕四川进行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争夺。四川是最早抵抗蒙古侵略的南宋地区,也是抵抗蒙古侵略时间最长的南宋地区。这次战争持续时间之长,双方投入力量之大,伤亡人口之多,反复争夺之激烈,在中国战争史,乃至世界战争史上都不多见。
四川军民的顽强抵抗招致了蒙军的大量报复性屠杀。“屠成都,焚眉州,蹂践邛、蜀、 彭、汉、简、池、水康,而西州之人,十丧七八矣”(吴昌裔《论救蜀四事疏》,《宋代蜀文辑存》卷84),特别是在若干争战激烈地区,蒙古军更是屠戮惨重。“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场;昔之沃壤奥区,今为膏血之野。”除战火的破坏、蒙军的屠戮,还有长期战事严重破坏了农业生产,粮食严重短缺,不少地方甚至出现了食人的惨剧。四川人口锐减,据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的统计,嘉定16年(1223年)川峡四路在籍人口数为 660万左右,可到了元代,四川行省在籍人口数下降为61万人,何况这还是元世祖至元27年(1290年)的数据。最为残酷的,是战争造成文化资源的损失,文化精英的摧残和流失,葬送了四川历时千年建立的文化基础,“人文之盛,莫盛于蜀”亦成明日黄花。
自宋末元初战乱之后,四川在历史上长期失去了原本的重要地位。元平定全国后,将“四川路”中利州东路的兴元府、洋州、金州,利州西路的天水军、西和州、成州、阶州划入陕西行省,将文州划入宣政院辖地。这样一来,即便将来四川经济力量恢复,也无法利用和上述地区的历史纽带关系再度反元。在军事地位日益降低的同时,在经济和文化上,四川也丧失了它曾经的显赫地位。在元、明两代,四川的传统经济,如茶、丝,都已失去了她以前在全国的领先地位,降至清代,人们几乎忘记了四川曾经生产过最好的丝、茶产品。
四川由此成为中国一个普通的行省。然而,这片曾创造了灿烂文明的大地,在废墟之下,默默地收蕴力量,积蓄元气。她宽厚而坚忍,直到近700年后抗日战争打响,中华民族再度面临存亡之际。古老的四川再度以大后方的身份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再度成为绝地——绝处逢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