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9年4月15日
魏晋时代的神女下凡
■顾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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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少女不愿意老是呆在天上过单调乏味的生活,带着她大笔的财富或神奇的技巧降临人间,主动下嫁给普通人,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古代多到不可胜数;曾经出过一阵风头的老牌仙女大抵被人们忘记了。这倒不是因为神老珠黄不值钱,而是几乎所有的仙女下凡故事都难免大同小异,新秀总是会取代那些过了气的资深神女。到如今大约只有经过精美艺术包装的搬演七仙女与董永故事的黄梅戏《天仙配》仍然脍炙人口,其中那些精彩的唱段许多人都会哼那么几句。
不过在当今这样一个怀旧成风的时代,也不妨把那些被忘却了的神坛前辈请出来活动一下。
三国时代有一位当时名声很大而后来几乎被遗忘的神女成公(双姓)智琼,她得到天帝的同情,下嫁济北人弦超(字义起),其情形大概是——
济北弦超,嘉平中夜梦神女从之,自称天上玉女,东郡人,姓成公,字智琼。早失母,天帝哀其孤苦,令得下嫁从夫。当其梦也,嘉喜非常,觉寤钦想,如此三夕四旦。显然来游,驾辎軿车,从八婢,服绫罗绮绣,状若飞仙。自言年十七,遂为夫妇。赠诗曰:“飘颻浮勃述,敖曹云石滋。神仙岂虚降,应运来相之。”(《艺文类聚》卷七十九引《搜神记》)
嘉平是曹魏齐王芳在位时的年号(249~254),稍后文学家们就以这个天上玉女下嫁凡夫的美妙故事大写文章,著名作家张华(232~300)有《神女赋》,正文虽已不传,赋前的小序还可以看到,说是“世之言神仙者多矣,然未之或验。如弦氏之妇,则近信而有征者。甘露中,河济间往来京师者,颇说其事。闻之常以鬼魅之妖耳。及游东土,论者洋洋,异人同辞,犹以流俗小人好传浮伪之事,直谓讹谣,未遑考核。会见济北刘长史,其人明察清信之士也,亲见义起,受其所言,读其文章,见其衣服赠遗之物,自非义起凡下陋才所能构合也。又推问左右知识之者,云当神女之来,咸闻香薰之气、言语之声。此即非义起淫惑梦想明矣。又人见义起强甚,雨行大泽中而不沾濡,益怪之。鬼魅之近人也,无不羸病损瘦,今义起平安无恙,而与神人饮宴寝处,纵情兼欲,岂不异哉!”(《太平广记》卷六十一《成公智琼》文末)弦超确有其人,有人见过;神女成公智琼虽然肉眼凡夫没有亲睹的荣幸,而其衣服赠遗之物也还可以看得到,所以张华相信确有其事。
弦超是济北人,西晋另一位文学家张敏(生卒年不详,约与张华同时而稍后)当过济北长史,他就近了解到更多更具体的情况,写过一篇《神女传》。《全晋文》据《北堂书钞》卷一二九所引收录该传,仅有三句:“弦义起感神女智琼,智琼后去,赐义起织成裙衫。”而《太平广记》卷六十一有《成公智琼》一则,未著撰人,据《晋代名臣文集》的记载,乃是张敏《神女传》比较完整的文本,这份传的全称是《神女成公智琼传》(详见洪迈《容斋五笔》卷四)。
张敏还写过一篇《神女赋》(《艺文类聚》卷七十九),正文之前有一段小序,说“世之言神仙者多矣,然未之或验也。至如弦氏之妇,则近信而有证者。夫鬼魅之下人也,无不羸病损瘦,今义起平安无恙,而与神女饮宴寝处,纵情极意,岂不异哉!余览其歌诗,辞旨清伟,故为之作赋。”可知这里的神女仍指成公智琼。赋的前八句写智琼下嫁的由来;中段用弦超的视角来写,他对下凡的神女有所怀疑,经过智琼的解释才消除疑虑;后文说,他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衣食无忧,快乐无边;但最后还是分手了。这一手法很有利于消除人们对这一故事真实性的怀疑——为什么谁也看不到成公智琼本人?——而细玩原文,这一文本大约并非原作之全,已经经过了节选。《艺文类聚》引用旧文往往有所删节而不作说明。
神女成公智琼下嫁弦超的故事,后来形成了一种模式,出现了许多变奏;其中最靠近的一个也许是神女杜兰香的故事(《艺文类聚》卷七十九引《杜兰香别传》,又《搜神记》卷一),故事的基本格局大抵也是如此这般。
古代的穷小子身份低下,生活困难,更讨不起老婆,现在天上既掉下一位绝无等级偏见的美女主动嫁给他,又掉下大批馅儿饼,食色性也,两个问题一下子全都解决了。这当然很容易成为古代下层知识分子和平民的白日梦,是不妨一做再做的。上古的巫山神女只去讨好国王,到中古,各路神女已经肯屈尊面向基层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历史进步的折光。
诸如此类的故事一向兴旺发达,实在有它的历史的和心理的必然性,所以虽然一再重复,并不讨厌,人们仍然喜闻乐见。这正如现在电视里大放什么皇帝或高官微服私访的故事,尽管戏说八道居多,收视率仍然很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