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关于神话研究的书简
马昌仪
笔者编选的《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上下册)一书,到1994年终于编完出版了。回顾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历程,我们确信无疑地看到,中国神话学的兴起和发展,是与近代中国的觉醒意识和新文化运动分不开的。选入这部书里的98篇总计一百万字的论文,林林总总,粗线条地给读者勾画出了中国神话学发展史的轮廓。
值得入选的文章实在是太多,但限于篇幅又不能不割爱,因此舍弃了许多本不忍释手的佳篇。许多文章虽属重要的论著,或由于原作篇幅较长,或由于其它原因,为了容纳更多的作者的著作,也不得不在不伤原意的前提下作了适当的节略。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恳请诸位作者谅解和批评。特别需要向读者和神话学界朋友们交代的是,多数是由于版权上的原因,个别的由于尚未收到作者(及其后人)的允许编选的答复,致使好几位对中国神话学作出过一定贡献的论文没有能够选入本书,使我深感遗憾。在编选时,我选入了历史学家杨宽先生写于1938年的《中国上古史导论•综论》。这篇名作发表后,曾收入吕思勉、童书业编著的《古史辨》第七册。但在征求作者的意见时,却遇到了很大的困难。由于在文化大革命中,在复旦大学任教授的杨宽,受到红卫兵造反派的严重冲击和暴力迫害,文革后即移居美国,一时联系不上。无奈中只好通过朋友、旅居日本的台湾神话学家王孝廉先生转致我的信件。此后,我们多有信函来往,由于日久年深,现只找到保留下来的3通。这些信函不仅勾勒出了编选《选萃》的一些想法,也发表了他个人的一些见解。在整个交往过程中,杨宽先生把他的几部新作辗转寄赠给我作为纪念。
杨宽先生的信函如下:
(一)1992年10月19日致马昌仪,寄自美国
昌仪先生:
王孝廉先生先生转来大函与委托书,均已收到。
承蒙将五十年前的著作《中国上古史导论》中部分章节编入大著《(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自当同意签署委托书。兹将签署的委托书附上。
中国古代神话,曾是我青年时代研究的一个主题。《中国上古史导论》原是1937年执教广东省立勷勤大学教育学院文史系时所编的讲义(当时曾排印而发给同学),想不到此书在国外的影响远比国内为大。日本著名学者贝冢茂树在1946年发表的《中国古代史学的发展》中即有推荐与评论,因而在日本影响很大。
承蒙索取我的简历与新作,兹将《中国皇帝陵的起源与变迁》日文译本所附简历复印寄上。近年我并无神话学的新作。新作都是中国古代史方面的,如新版《战国史》(1980年)、《中国古代冶铁技术发展史》(1982年)、《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1985年)、《中国皇帝陵的起源与变迁》日文译本(1981年)、《中国都城的起源与发展》日文译本(1987年)。即将出版的有《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专此奉复,敬颂
著安
杨 宽
1992.10.19
(二)1994年12月19日致马昌仪,寄自美国
昌仪先生:
大作《(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已转到这里,大函亦已转来。读了大作,感到十分亲切,如同见到了许多阔别已久的老友。读了大函,很是高兴。承蒙欣赏半个世纪以前、青年时期的旧作,颇不敢当。厚厚一册的顾先生年谱,承蒙寄到我的上海通讯处,亦早已转到,并曾拜读,请代为道谢。
中国神话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从它的逐渐创立,经历了风风雨雨的错综复杂而曲折的历程,到今天已进入到历史发展的新阶段,深感荣幸。从此国内外学者的研究成果,可以广泛地交流融合,取长补短,相互推动而得以蓬勃发展了。在这个承前启后的关键时刻,回顾和检讨一下长期发展的历程,以便脚踏实地的再出发,是很重要的,此中有深刻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可作为今后发展的借鉴。大作虽是一本汇编的论文集性质,由于深入地搜集、发掘、抉择、剪裁和编辑,确实勾勒出了这门学问发展的脉络和轮廓,反映了此中不同流派交错进行的经历和贡献。尽管这些文章都是早已发表的,从不同角度观察,发表了彼此相同或相异的见解,都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与学术价值,发挥了特定的作用。很希望继此而作的专著能够早日写成出版,先睹为快。
大作中收有郑师许一文,读了特别高兴。郑先生是我早年好友,三十年代他和我曾一起主编上海华文《大美晚报》(《大美晚报》原为英文出版)的《历史周刊》,一九三六、三七年间曾是上海博物馆中工作的同事,三八年曾同执教于广东勷勒大学教育学院文史系,拙作《(中国上古史)导论•综论》正是此时所写成,曾得到他的鼓励,而且我有关这方面的文章,就发表在那个《历史周刊》上。可惜他死得太早,留下著作不多,学术界不了解他。他是广东东莞人,抗日战争前,曾任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上海博物馆艺术部主任,抗战时期任勷勒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任中山大学教授,为人刚直,据说解放初期“思想改造”运动中,请假离职,不久即病死。
承蒙关心我的著作的整理和出版,目前我正在补充修订未完成的旧作。此间没有冬天,树林四季常青,目前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是老人修养之地,因为习惯于此,很怕到别处去了。预祝明年召开的中国神话研讨会,取得继往开来的巨大成就。
特此敬祝安康,恭贺
新年
杨 宽
1994年12月19日
杨宽在这封信中特别提到了郑师许的文章。郑文系发表在重庆中国民俗学会1944年1月31日出版的《风物志》(集刊)上的《中国古史上神话与传说的发展》。郑师许 (1897—1952),东莞人,原名郑沛霖。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历任国立交通大学、暨南大学、大夏大学、中山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和广东省立勷勒大学等校教授,凡二十余年。曾兼任史地系主任、训导主任、总务主任等职,并曾任上海市博物馆筹备委员兼艺术考古部主任,寿县史迹考查团秘书、《广东年鉴》编纂委员会总编纂、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华学艺社《复兴丛书》编纂委员会委员、广东文献委员会委员兼整理组组长、东莞明伦堂教育委员会委员、广州参议会议员、《西沙群岛志》编纂委员会总编纂、广东文化教育协会常务理事。旅沪十年间,曾与翟俊千等创办建设大学。抗战胜利后回粤,曾在中山大学历史系任教,开设明清史课,并筹办东莞旅省中学。主要著述有《中国文化史》、《中国金石学概论》、《四部书斋文录》、《铜鼓考略》《金甲文发凡》、《古文字学通论》、《玄奘传》、《台湾与丘逢甲》、《中国通史讲义初稿》、《明清史专题研究》、《我国史前文化》、《香港问题》、《澳门问题研究》等。他于1952年逝世于广州。
郑师许的《中国古代史上神话与传说的发展》,是顾颉刚和娄子匡等在中国民俗学会在重庆复会后合办的、仅出了一期的《风物志集刊》上发表的一篇在中国神话研究史上有着重要阶段意义的论文。娄子匡在《五十年来的中国俗文学·神话》中给予了高度评价:“中国学人对民俗文学的研究兴趣,以对神话比较高,他们大都从史学或文学的观点来细加考证,因为治史一追溯到往古,必得涉及神话的境域;而不少出色的上代的文学作品,也多含蓄着神话的光彩。所以毋须等到有人呼喊:为了研究民俗学或民俗文学,别再抛弃那神话了!早早已经有不少与神话有关的著作问世了。虽然其中的见解,和现时的神话研究的方法,已经大大的不同了;同时不站在神话的立场来研究神话,也被看是劳而无功于神话的应用了。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吾国学人过去已有不在少数的有关神话的著作,也是应该十分重视的,最低限度在他们的立场把神话作历史的进一步的考证,或是进一步作文学创作的技巧的研究,他们都扩展了各个的研究的领域,这全有着高度的价值,我们端端不容忽视的。尤其是近50年来,对于‘神话’二字的已为人们看成专有名词,不能不溯源到下面我将列举的有关神话的记述和著作,虽然他们对于神话的见解,仍须保留商榷的余地。如玄珠的《中国神话ABC》(世界版)和《神话研究》(商务),谢六逸的《神话学ABC》(世界),和黄石的《神话研究》(开明),直到目前为止,它们依旧是说明神话的好读物。至于研究中国古代神话的著作,差不多大家都着眼于《楚辞》、《山海经》和《水经注》等等,例如郑师许的《中国古代史上神话与传说的发展》(《风物志集刊》第1期),郑德坤的《山海经及其神话》(《史学年报》第4期),钟敬文的《楚辞中的神话和传说》和《山海经神话研究的讨论》(中山大学版),苏梅的《屈原天问里的旧约创世纪》(《说文月刊》第4期),许翰章的《水经注神话表解》(《南风》8卷1号),古铁的《中国古代神祗——读山海经随笔》(《中原文化》第22期),这多是比较早期的有关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的著作,其中尤以郑师许是指示出研究中国古代神话的道路,他说的最为简明而具体……也就因此而指引了不少对于中国古代神话研究者,可以漫步而进入神话研究的蹊径了。”(《五十年来的中国俗文学》,正中书局1963年8月初版,台北,第53—55页。)
(三)1995年3月4日致王孝廉,寄自美国
孝廉教授:
去年冬天,承蒙马昌仪教授寄赠的《(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早已收到。看了之后,十分高兴,这是一本继往开来的选集。去年十一月间,又承蒙她来信,告知这门学科的发展情况,并且告知今年四月台北将召开一次中国神话传说研讨会,大陆将有不少学者前往参加,您亦将前往。我很高兴,这门学科看来随着形势曲折的发展,将要蓬勃地兴旺起来。我久已不写这方面的文章,对这方面久已生疏,现在兴来,写成了《秦<诅楚文>所表演的“诅”的巫术》一文,先将文稿寄给您,请您指教,请看看此中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否?我想把这样文章,转寄历史考古方面刊物发表可能作用不大。如果台湾有论文集或杂志适合发表的,请转交给他们发表,如果台湾不合适发表,我想请在会上交给马昌仪教授带往大陆发表,请代为做主。
我上次拜托您的事,承蒙请讬吴继文先生,并将信转交给他,他于1月12日来信,说《战国策》出版没有问题,定稿后寄去,即可安排出版。至于《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一稿要提供进一步资料,尤其是字数。我已寄去《序言》与《编著凡例》。我所说的“总字数”是“七十万字”,这是我初步估计的,因为前后所用稿纸不同,原来是没有用印好稿纸,而是写在白纸上的,字比较大,可能实际字数,不过五十到六十万。我想您在会上会见到吴继文先生,我很希望《战国史》和《辑证》由一个出版社出版。如果“时报”能将此先后出版再好也没有了,这是我所希望的。如果“时报”出版《辑证》有困难,不知台湾别的出版社能够出版否。如“联经”等。我因为不熟悉台北出版界,请您多多帮助接洽。上海的“人民”、“古籍”两家出版社是欢迎出版的,但是《战国史》,我已回绝,《辑证》也不便再交他们出版。因此希望都能在台北出版。如果“时报”有困难,“联经”方面是否可能?《辑证》一书是我十分用力之作,在学术上具有重要的价值的、不同一般的资料书,此中有许多重要的考证,解决许多历史上的重要问题。
请便中向吴继文先生问候与商讨。在会上请代向马昌仪教授问候。
专此 敬颂
撰安
杨 宽
1995.3.4
杨宽先生出生于1914年,逝世于2005。江苏青浦(今属上海市)白鹤江镇人。1936年毕业于光华大学中文系,师从史学大家吕思勉先生以及蒋维乔、钱基博两位先生。1936年参与上海博物馆筹建工作,1946年任上海博物馆馆长兼光华大学历史系教授,1953年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1960年调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副长,1970年又回复旦大学历史系任教授。他在建国前任上海博物馆馆长期间,对保护国宝毛公鼎与阻止著名的山西浑源李峪村出土铜器盗运出口作出贡献。一生发表了两百三十余篇论文,著有《西周史》、《战国史》、《中国冶铁技术发展史》、《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西周史》、《中国上古史导论》、《战国史料编年辑证》、《战国会要》、《杨宽古史论文选集》、《历史急流中的动荡和曲折》等。曾参与修订《辞海》、《中国通史词典》、编绘《中国历代地图集》先秦部份、标点《宋史》的工作。
他的《中国上古史导论》是中国神话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论文,如果说,在古史学或神话学上,顾颉刚的主要贡献在破坏的话,那么,杨宽的主要贡献在建设。此著以细致入微的考辨和逻辑严密的论证,批评、补充和修正了顾颉刚的一些观点上和方法上的缺陷,提出和论证了神话演变的“分化”说(或曰“分化与融合”说),并运用此观点探析和追寻了一系列原始神话是怎样通过分化与融合而演变成为古史传说的。童书业在为《古史辨》第七册所写的序言里说:“杨先生的古史学,一言以蔽之,是一种民族神话史观。他以为夏以前的古史传说全出各民族的神话,是自然演变成的,不是有什么人在那里有意作伪。这种见解,实是混合傅孟真先生一派的民族史说和顾颉刚先生一派的古史神话学而构成的。他的见解,虽然有些地方我们还嫌简单,或不能完全同意,但他确代表了‘疑古’的古史观的最高峰!杨先生的最厉害的武器,是神话演变分化说。”他的这3通信函,权且可以看做是他晚年对自己神话学说的小小诠释和补充吧。
2017年7月15日
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