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9年3月18日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与金开诚先生相处的日子
■王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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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北京最冷的一个冬至。
送走金开诚先生回到北大,我重新走进冰天雪地的未名湖,一种人去楼空、大师谢去的悲凉不由涌上心头。作为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北大书法所所长,开诚在北京大学工作50年,我和他有20多年的学术交往。金先生的离去让我感到不仅是北大的重大损失,也是中国学术界和书法界重大损失。
开诚先生做学问和写书法都很严谨。《金开诚文集》(4卷)出版时,他的眼睛不好已不能自己校对,仍然对排版错字盯得很紧。从他的身上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校字如仇”。金先生备课超出常人地认真,讲稿上写满细细密密的小字,而且对着镜子录音练习讲授,他几乎把自己讲课的每一段内容都背下来。我有时候很疑惑地问:先生口若悬河,文惊四座,为何还要这样费心备课?他说:哪怕是成了教授博导,也要像青年教师第一次上台那样小心翼翼地去上课。如今一些人上课随便聊天闲扯,但这么多年来,先生讲课认真严格的程度没有丝毫改变。
像金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教授,很多已经不上大课。但他在北京大学书法所授课期间,却坚持连续几天上大课。记得每次上课后我送他回家,见他坐在后车座上,面色憔悴,极度疲劳。一位70多岁的老人,能够一天连着上6个多小时课,中午只是简单地吃顿饭,这种人格襟抱是多么难得!
现在一些学生动辄就喜欢大话,研究大而空的东西。而金先生治学的方法很值得学习,他善于从语词句篇章的细处入手做学问,从文辞的考辨到书写自己的思想,其学问是由小及大,由具体而广博。先生不仅仅是个古文学家,教育学家,还是个思想家,他把自己的晚年献给了东方文化和中国思想的重建大业,站在中国立场上为中国文化发展做贡献。他终其一生做了重新梳理中国文化的工作:看哪些文化已经死亡了,哪些是文化中的碎片需要整理,哪些是中国学者需要重新创造的新文化。他并不认为中国文化是衰败淘汰的文化,而是经过欧风美雨的冲刷,成为生生不息刚健有为的文化。
金先生在无锡一所大学任书法所所长,经常为无锡大众讲演。他自豪地说自己开创了一个先例——不收费讲演。我说这很难啊,今天的经济学家出场费动辄好几万,像您这样的名教授,收费标准应该也很高。他说我就不收费,我一定要纠正这种恶劣作风。他在无锡面对市民和干部,创立了这样一个长期免费的讲座,受到了热烈欢迎和好评。在一切都以商品和金钱来衡量的当代社会,金先生的这种人格境界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
北大很多教授都非常忙,号称“空中飞人”,对学生的论文看得也不是很认真。我出席过很多博士硕士论文答辩,可以说一些导师对学生论文并不认真,对其中论题、文字的错误等没有纠正。金先生认为,学生论文出了问题,老师有重大责任,为人为学,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先生和我在书法所招收了研究生,为了看论文特意买了个高倍放大镜,逐字逐句地读。发现论文的问题后,他把这个学生叫来,提了近百条意见。先生学问是巍巍高山,但又不是高不可攀,而是在一点一滴中让人感受到其人格魅力与精神滋养。先生告诉我,这叫做爱惜羽毛,一个人从黑色的毛、杂色的毛,好不容易修炼成白天鹅,通体白色羽毛,但稍不留神,一点污渍,一泼脏水,就能污染了羽毛。
金先生为北大书法所4周年题词:“北大书法艺术研究所要办出自己的特色,不能只靠北京大学‘金字招牌’吃饭。既然书法界是个名利场,那么我们的特色就在于偏不计较名利!我们要大讲为弘扬祖国的标志性艺术——书法作奉献,为祖国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奉献。我们一无人员编制,二无经济来源,三无活动场所,但‘至少我们还有梦’。我们还有笔墨纸,我们就要拿笔墨纸来做这个奉献之梦。”金先生很关心书法的国际交流,认为北大书法所提出“文化书法”,主要就是从事书法的国际交流,要将汉字的审美化书写国际化。先生跟我说,中国书法如果自己关起门来,变成一个退休老人玩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了;书法必须要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一部分,当外国人学了汉语和汉字,拿起毛笔进行书写的时候,中国文化就如春风化雨般点点滴滴输出去了。
金先生为中国学术文化和中国书法文化的崛起鞠躬尽瘁。他曾和我说过,北大就看两头,一个是口头,一个是笔头,此外都不重要,以先生的口才——文不加点,以他的笔才——立马可待,定会取得更高的成就的。可惜天不假年,不想先生就这么走了……
先生还说:我不怕古人,我就是研究古人的;我也不怕名人,我本人也比较有名;我更不怕前人。我问那您怕什么?他说我怕后人:不畏先生畏后生。前面一代先生的墓志铭是由这一代书写的,先生这一代人的墓志铭也将由后人书写。他通过点点滴滴地人格修为和精神践行,将自己的音容笑貌留存人间,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