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国际先驱导报 作者:崔莹 时间:2016-01-21
薛凤(Dagmar Schafer),德国汉学家、科技史学家,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学会科学史研究所所长,2015年8月起担任德国柏林技术大学技术史教授。她在德国维尔茨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并曾在中国浙江大学、台湾地区清华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等大学学习与工作。其主要研究科学史,特别是中国17世纪宋朝的科技发展史,2011年出版的《工开万物:17世纪中国的知识与技术》一书获得2012年美国科学史学会辉瑞奖,以及2013年亚洲研究协会颁发的列文森奖等。
先锋语录
宋应星写《天工开物》是对当时皇帝任用机会主义者的回应——没有真才实学的人获得了声誉和高职位,但有真本事,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人反而被冷落。
宋应星希望这本书能够让世人更连贯、更深刻地理解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天工开物》在中国没受到重视,却在日本和欧洲广泛传播,尤其是在日本,该书被视为“植产兴业”的指南。欧洲人、日本人认为它是一本很实用的书,类似《本草纲目》。
明末学者宋应星所著的《天工开物》被外国学者称为“中国17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书中记载了采煤、榨油、纺织、制盐、制瓷、制火药等生产技术,该书在中国科学思想发展史上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
时隔三个多世纪后的2015年12月1日,一本研究《天工开物》的新书在中国上市,作者却是一名外国人——德国汉学家薛凤。
25年前,薛凤曾在浙江大学留学,学习古代汉语和新闻,并在当地一家日报实习。之后的暑假,她经常跑到中国当导游,带着旅游团去过西藏、内蒙古、云南……后来读博时,薛凤研究了“中国皇帝的丝绸衣服”,从此便和中国科技史结下不解之缘。而薛凤更愿把自己当做历史学家。
在德国柏林马克斯·普朗克学会科学史研究所的办公室里,薛凤接受了《国际先驱导报》的电话专访。她习惯性地用德语向记者问候,然后用流利的英语侃侃而谈,思维敏捷,回答干净利落。
“仕途无望后的最后一搏”
薛凤先研究的是宋朝皇权,然后又开始研究明朝经济。她对养蚕和纺织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是她迈向中国科技史的第一步。博士毕业后,薛凤转而研究明代的经济史和技术史,当时她具体研究的课题便是《天工开物》。如今,10多年后,薛凤对宋应星和他的《天工开物》进行了进一步的研究,完成专著《工开万物:17世纪中国的知识与技术》。
Q 《国际先驱导报》:你为何要研究宋应星和他的《天工开物》?
A 薛凤:已有的大部分研究只围绕《天工开物》这一部书来研究宋应星,而没有人研究宋应星的其他作品,更没有人研究这些作品之间的关系。除了《天工开物》,宋应星在同时期创作了其他五六部作品,包括《思怜诗》、《野议》、《谈天》、《论气》等。这些作品是宋应星的整个工程,从写作时间看,这些作品是在很短的时间里一并完成,或一起出版的。我把这些作品放在一起研究。
Q 宋应星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写的《天工开物》?
A 当时皇帝不理朝政,官员肆意妄为,人们贵金玉而贱五谷,并且明朝北部疆域一直面临满族人入侵的威胁,内忧外患。宋应星对整个社会的处境很忧虑,他想做些事情改变这样的局面。那时候他四五十岁,也知道仕途无望,于是他希望通过写书做最后一搏,他希望皇帝或者其他有权力的高官看到他的书。同时,他这样做也是对当时皇帝任用机会主义者的回应——没有真才实学的人获得了声誉和高职位,但有真本事,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人反而被冷落。
Q 哪些因素影响他写作?
A 宋应星的朋友鼓励宋应星写书。宋应星并非来自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和他的好朋友涂绍煃和陈宏绪相比,他的家境最差。涂绍煃是地方官,陈宏绪是高官的儿子。他们三人有共同的爱好,陈宏绪有很多藏书供宋应星参考,而涂绍煃资助了宋应星的出版。
再一个,他来自江西宜春奉新县,离南昌很近,这些地方遍布各类不同的工艺,而不是某一种工艺,也影响了宋应星的写作。如果宋应星只住在杭州或者苏州,他可能只会着重写丝绸业。
并非工艺百科全书
薛凤表示,在《天工开物》中,宋应星并非简单地记录工艺过程,而是在这些工艺和技术的实施中看到其普遍性原则,这也是一种宇宙秩序。
“《天工开物》并非百科全书,宋应星也并非百科全书编撰人,他的《天工开物》具有宇宙学的成分。”薛凤说。
Q 你如何理解“天工开物”一词?
A 这个名字来自中国古代经典。“天工”一词源于《尚书·皋陶谟》:“天工人其代之。”“开物”来自《易经》:“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天工”,我理解是“上天的作品”;“开”,我理解的是“事物的开端”。对“天工开物”描写天之作为与人之作为间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要利用“天”提供的自然资源。
Q 《天工开物》中记载了谷物豆麻的栽培方法,制盐术、制糖术,砖瓦、陶瓷的制作,煤炭、石灰的开采和烧制,以及榨油、造纸方法等。你认为这些工艺是宋应星自己的观察,还是他的实践?
A 我想有一些是他远距离观察到的。因为科举考试,宋应星去过几次京城,并在沿途了解到很多工艺和制作方面的知识。他去过景德镇,看过人们如何种桑养蚕,见过工人如何采矿和冶炼等。我不认为宋应星尝试过其中的任何工艺,他只是对这些工艺的过程、工艺的逻辑感兴趣。
Q 你如何评价《天工开物》中宋应星使用的“二气五行”理论?
A 宋应星希望这本书能够让世人更连贯、更深刻地理解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他主要用“气”和“五行”来解释万物构成的机制,他所沿袭的关于“气”和“五行”的理论在中国历史悠久。
朱熹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由“理”和“气”两方面构成的,气是构成一切事物的材料,理是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在现实世界中,理和气不能分离。但是在《天工开物》中,宋应星只涉及气,而没有提及理。在宋应星所处的时代,这样的表述有些奇怪。宋应星一定熟识关于气与理的古代哲学思想,但是他只看重气,他认为气很重要,整个世界都是由气组成。
宋应星用抽象的“五行”观点解释具体的世界,并和他的所见所闻结合在一起。宋应星认为,天下万物都是气的表现形态,气分为阴阳,气是阴阳二气的矛盾统一体。根据阴阳互相作用的程度,产生五行,五行是气的五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五行也是世界的基本元素,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结合或者相互作用,就会产生1000多种不同的物。此外,许多自然物通过人工作用后,又产生难以数计的、自然界本身没有的物。
Q 《天工开物》中的插图栩栩如生,你在书中对这些插图做了很有意思的分析,这些插图的特点是什么?是宋应星本人画的吗?
A 这些插图的最大特点是含有和工艺相关的社会元素。宋应星对工艺感兴趣,这些工艺是特定社会背景下的工艺,所以,这些工艺离不开相应的人、社会、政治和自然环境等。中国历史上,中国文人一向重视图文并茂,特别是从宋朝之后,这种风气更明显。宋应星也不例外,他一定参与了插图的创作,比如他会告诉绘图者画哪些内容,但很难断定这些图是否出自他本人。
破解“李约瑟难题”的贡献
在《工开万物:17世纪中国的知识与技术》导论中,薛凤指出《天工开物》早已被各路学者进行了不同的曲解,“那些奉19世纪欧洲科学革命标准为圭臬的学者,力图在中国历史中找到可堪与欧洲对等的个案,找到欧洲的镜像。” 她说,宋应星不该和主编了《百科全书》的狄德罗相比。狄德罗只是收集知识,描述世界,并未从这些知识中找到一种“体系”。宋应星显然不同,他不是为了收集知识,而是为了解释世界。
Q 《天工开物》在当时的影响如何?
A 《天工开物》出版后,宋应星的好友涂绍煃和陈宏绪都未给予很高的推崇,他们也都没有收藏这本书,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可能对宋应星的作品感到很失望。陈宏绪写过以农业为主题的书,按理说应该喜欢这类题材的作品,所以只能推测,他们不喜欢《天工开物》,不喜欢书中的观点。
Q 到了清朝,《天工开物》再版,和首版的差异是什么?
A 福建书商杨素卿于清初刊行了《天工开物》第二版,第二版面向的是更广泛的大众。书的封面也变了,如果你看一下封面,会看到书上印着“一见奇能”,以及小字“内载耕织造作、炼採金宝,一切生财备用、祕传要诀”,小字下面是“书林杨素卿梓”。是出版商还是宋应星决定这样做的,现在还不清楚,但极有可能是出版商,他为这本书寻求另一个群体的读者,他认为这本书会吸引普通老百姓。
Q 这本书在中国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却在欧洲和日本流行,原因是什么?
A 宋应星没有多少钱,没有办法传播这本书,他也没什么名气,他的朋友也不认可这本书,很显然,这本书的传播范围很有限。即使这本书再版后,也没有获得社会认可。有意思的是,《天工开物》在中国没受到重视,却在日本和欧洲广泛传播,尤其是在日本,该书被视为“植产兴业”的指南。日本幸存的《天工开物》的古籍版本比中国的还要多。这是因为欧洲人、日本人对《天工开物》的内容感兴趣,认为它是一本很实用的书,类似《本草纲目》。
Q 李约瑟提出了“李约瑟难题”,其主题是: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何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中国发生。在你看来,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对李约瑟难题的贡献是什么?
A 李约瑟难题成果丰硕,但是这些研究与李约瑟所深信的观点紧密相关,即李约瑟深信“近现代科技是诞生于欧洲的独一无二的现象”。这实际上是误导,因为科学研究的原则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样化的,并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具有多种可能性。宋应星的例子表明,在当时,他对科技的态度和方式,是他的同代人所不具备的。纵观历史,很多人可能尝试做相同的事情,但却产生了不同的影响。比如,在不同时代,很多人试图发明车轮,但只有一次才真正有效。因此,李约瑟难题是个误导,它阻止我们探寻历史的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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