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爱东]骊靬传说:竞择生存的历史叙事
一则由学者生产的新传说
(原载《历史学家茶座》第12集) ( 2008-6-22 23:36 )
骊靬传说:竞择生存的历史叙事
施爱东
1989年以来,甘肃永昌的一个小村寨引起了举国媒体的持续关注。在永昌县城南10公里有个者来寨,据说是西汉骊靬古城遗址。有学者认为,所谓骊靬,就是西汉时对古罗马的称呼。古罗马怎么会与甘肃的一个小村寨扯上关系?又据说,在公元前53年,有一支古罗马军团远征失败后神秘失踪,这些失踪的士兵后来被汉军降服,并被安置于骊靬城,也即现在的者来寨。两千多年后,者来寨的村民们居然还遗存了“祖先”的许多体貌特征:高鼻、深目、黄毛、卷发等等。
2006年,《中国青年报》两个记者专程来到永昌,向县城居民打听有关古罗马军团的传说,“卖票的车老板就是一个永昌人,她说自己以前从没听说过什么古罗马兵团后裔的事情,只是这几年县上抓旅游搞宣传才知道的。” 永昌街头,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听说过这些传说,而且逐渐地相信骊靬古城就是古罗马军团的居留地。
传说的始作俑者是英国汉学家德效骞(Homer H.Dubs),他在出版于1957年的《古代中国一座罗马人的城市》中提出一种假说:古罗马叙利亚总督克拉苏率领罗马军团东征安息失败后,一些逃脱的士兵曾经流徒中亚,投奔郅支单于,公元前36年,西汉将领陈汤攻灭郅支,这支罗马军队被当作战俘带回中国,安置于骊靬城 。德效骞的骊靬传说旁征博引,曲折离奇,在西方影响不小。
这一传说引起中国社会广泛关注始于1989年,《参考消息》9月30日转发了一则法西社新闻《中国西部有古罗马城市》,说一名澳大利亚教师戴维•哈里斯在甘肃发现了古罗马军团的具体流落地点。西北民族学院历史系的关意权教授是哈里斯的合作者之一,此前他们已经有过较长一段时间的合作,经过文献阅读与实地考察,他们将追寻的目光停留在了甘肃永昌的者来寨 。这一事件随后经《人民日报》以《永昌有座西汉安置罗马战俘城》 为题进行了详细报道,引起巨大反响。还有语言学者撰文作证,西方几大语系中,“军团”往往特指“罗马军团”,发音均为“骊靬”。
这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历史考古课题,先后有许多知名学者投入其中,如台湾费海玑、北京杨希枚、常征、杨共乐、山东张维华、上海葛剑雄等。兰州大学历史系刘光华教授是最坚决的反方代表,他提出的另一个假设是,《史记》等史书中提到的“黎靬”是埃及亚历山大城的对音,公元前30年之前的古罗马不能称做犁靬,因此,骊靬城与古罗马军团无关 。进一步研究后,刘光华做了一些修正,认为骊靬是犁汗的音转,是用来安置西汉犁汗王部众而不是古罗马俘虏的,另外,从时间上看,西汉骊靬设县的时间也不会晚于陈汤攻灭郅支单于的时间 ,所以说,骊靬城与罗马军团没有关系。至于那些具有欧化体貌特征的村民,“当与中亚各族定居河西者之后裔有关,未必就是什么古罗马人与当地民族通婚遗传的后裔。”
西北师大李并成则从另外一个角度否定了者来寨为骊靬城说。他在实地考察中发现者来寨气候寒凉,地表粗糙,满地砾块卵石,地面坡降较大,农耕条件极差,而且偏离丝路大道,又非军事要口,并不具备设立县城的条件。另外,从者来寨考古遗物看,只有元明以后的遗物,未见任何更早的遗迹,因而断定者来寨的开发应是元代以后的事。该村韩建福、李茂华等许多长者也说,相传者来寨最早是元代时蒙古人修的马圈。由此可见,即使历史上曾有过一个骊靬城,那也不可能设在者来寨 。
刘光华的同事汪受宽教授也对此进行了关注,先后发表了《驳古罗马军团安置骊靬说》和《骊靬县名由来与设置年代检论》,汪受宽查检了大量的文献,认为自己能够“以确凿的史实批驳古罗马军团安置于骊靬城的说法,指出,突围罗马军团之说是张冠李戴,郅支单于的阵式和城建不必罗马人参与,骊靬城为公元前121年-前111年沿用匈奴犁汗旧名所建,永昌者来寨的考古和人文资料都与罗马人无关。”
反方的声音大都发表于《兰州大学学报》《甘肃社会科学》《西北民族研究》《敦煌学辑刊》这样的纯学术期刊上。普罗大众当然不会有机会,也不会有兴趣去阅读这些专业的学术论文,因此这些质疑的声音只能在学术的小众中取得部分共鸣。
那些被刘光华批为“实在有些滑天下之大稽”的正方观点,却往往是大众传媒的喜爱。像《科学之友》《民族团结》《中国旅游》《新西部》这样的普通文化期刊以及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更愿意刊发一些诸如《古罗马军团失踪悬案》《大漠深处的古罗马人后裔》《古罗马第一军团失踪之谜》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大众传媒拥有比学术期刊多得多的读者,因而具有更加强大的传播能力。
正方德效骞们使用一连串巧合生产了一则新奇的传说,反方刘光华们则钩沉了大量的古文献试图打破这一传说。每一位学者的论文都只使用那些有利于自己的论据,同时摒弃那些不利于自己的材料。反方的论证看起来似乎更科学更严肃一些,但这也只是50步和100步的差别,反方的观点本身也只是一种“合情推论”,他们并没有找到一条绝对充分的论据可以证明他们的反证观点,而且,即使在反方内部,具体的推论与观点也很不一致,比如,常征并不否认骊靬城与失踪的罗马士兵有关,只是否认其与郅支单于的关系,而刘光华汪受宽等人却根本否认骊靬城与罗马人有关;刘光华并不否认者来寨就是骊靬古城,而李并成则认为骊靬古城根本不可能设在现在的者来寨。而在一般读者看来,这一切都无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学术的语言是佶屈聱牙刻板无趣的,而大众传媒却可以借助想象,使用更加诗意的修辞手法来进行故事叙述,因而具有更强的感染力:“骊靬城,这个一度辉煌的丝绸古道上的传奇古城,在悠悠岁月,茫茫风雨中,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驻足这块土地上,近视对面这残破不堪的低矮墙垣——千古揭秘的‘罗马古城’,无论怎样专注,无论怎样追思,也听不到那悠悠传奇的远古潮声、漠海箫笛,这公元前53年酿成的悲壮故事,如今已被岁月剥蚀得荡然无存。” 这样的修辞,表面上说的是什么也找不着了,但是,任谁都能读出来,言下之意是肯定那些传奇的故事确实发生过。
永昌人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发展旅游产业的契机。当历史学家们埋头故纸堆忙于寻找证据考镜源流的时候,永昌已经着手在国道旁矗立起了古罗马人的巨型石雕,把县政府招待所改成了“骊靬宾馆”,把者来寨改成了“骊靬村”,建起了一座罗马亭,成立了“骊靬文化研究会”。
骊靬文化研究会成员主要由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以及当地的历史文化爱好者组成。一位40多岁的村民,只是因为身材高大、眼窝深陷,相貌酷似欧洲人,就被调入县文化馆,专事接待工作。作为骊靬传说的主要建构者、地方精英、原永昌县委书记贾笑天还将骊靬传说扩充成了十集电视剧《一支古罗马军团在中国》 ,据说这个剧本曾在《欧洲时报》连载了长达一年时间,引得许多罗马人后裔前来中国“走亲戚”。
出于旅游经济的考虑,地方政府和当地村民都有意把者来寨打造成一个“古罗马军团的居留地”。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永昌县总是选择邀请那些支持骊靬传说的学者前往考察,并为他们提供各种方便。
大众传媒也一样,总是循着“人咬狗”的方向找新闻。如此,刘光华汪受宽那几篇关于“狗咬人”的学术论文几乎从不被大众传媒提及,而那些受到永昌县邀请的学者们却有更多的机会零敲碎打地搞点考古挖掘,发布些人咬狗的考古新闻,不断现诸大众传媒。
媒体的造势活动在2007年3月迎来了新的高潮,“意大利广播电视公司派出摄制组,沿着骊靬人历史的痕迹走进大漠深处,在茫茫戈壁中寻觅罗马东征军流落者后裔的蛛丝马迹。意大利媒体的到来,使沉寂在祁连山下的骊靬遗址再次热闹了起来。” 尽管所谓的意大利摄制组只不过是两个受委托的中国籍记者,但多数媒体却有意只提他们隶属的公司头衔,从不提及记者的中国身份。紧接着,意大利安特国际影视集团时长80分钟的电视片《祁连山下的古罗马城》又在永昌开拍 。这一时期,全国各地翻炒的骊靬传说数以百计,但中心内容与1989年《参考消息》与《人民日报》的报道并无二致,所更换的,只是采写新闻的记者与发布新闻的媒体。
学术研究忌讳重复劳动人云亦云,而大众传播却不一样,不仅可以在不同的时期进行反复炒作,还可以在同一个时期遍地开花。进入21世纪之后,正规的学术论文已经不再讨论骊靬问题了,而媒体却还在不断寻找新的借口翻炒冷饭。所以当个别记者找到刘光华教授的时候,刘光华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事十几年前就说过了,怎么还没完没了的。”沉潜的研究型学者往往会与媒体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而那些热衷于文化评论的传播型学者却更愿意与媒体保持良好的互动,于是,大众传媒为受众送上的知识大餐,往往并不是来自严肃的学术成果。
纵观骊靬传说的生产流程,我们知道这是一个由德效骞的“假说”而起,在地方精英和大众传媒的合作推动下不断完善、坐实的叙事。但在中央电视台科技频道《消失的军团》 节目中,完全抛开了德效骞其人,找了两位中国学者扮演福尔摩斯,从者来寨村民的奇特长相说起,用中国学者的探索历程作为线索,使用了“发现异相-产生疑惑-实地考察-考古挖掘-考释结果”的叙事方式,一步步倒推回到德效骞的假说体系中。于是,一种“假说的观点”在央视的口中变成了“实证的结果”。不由得观众不相信一切都是事实。
讲故事的两位专家,一位是关意权教授的儿子,半路出家子承父业的会计,“平时与史学界也没什么联系,对于不同于父亲的观点,他也并不了解。” 而另一位则是多年没有写过一篇正式论文的大学老师。看电视的观众决不会无端质疑电视屏幕上“甘肃省骊靬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的真实性,也没有义务去追问他们的任职资格,观众预设了这些基本信息已经为中央电视台所核实。观众只是听一个故事,满足一下自己的猎奇心理,然后拿它们当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口口相传。
20年前还从来没有人把永昌与欧洲联系起来,者来寨的村民“因为长相与其他村民有着不同,时常会遭到乡亲邻里的嘲笑甚至是辱骂,而他们又无法对自己的长相说出原因,所以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但今天的永昌县城以“罗马”“骊靬”为名的企业和商业网点比比皆是,“在记者的采访中,不少当地农民了解‘罗马军团溃败’的历史,并对自己的欧洲人血统深信不疑。” 据说一个外号叫蔡罗马的人“有段时间可风光了,外国来的记者找他去上海,来回坐的全是飞机。他家里还有和外国人一起照的照片。” 一些长相欧化的永昌人已经开始穿上戏装一样的古罗马战士服,偶尔做一些旅游性的亮相表演。
借助于“骊靬”的名头,永昌县可谓一朝成名天下知,县城街头的外地人也明显多了起来。其实所谓的骊靬古城什么也没有,永昌人宣传的只是个骊靬传说的概念,但或许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就更具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怀旧效果。贾笑天认为“这是一个发展旅游经济的机会” 。
者来寨是个贫瘠的山村,改名“骊靬”给村民带来了许多实际的利益和希望,很显然,传奇的身世和现实的利益左右了村民的情感和判断。大众传媒连篇累牍的视觉轰炸,以及官方的、海外的、御用专家的观点,无疑具有权威的宣示作用。村民们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己的祖先是什么人了。
骊靬传说的持续高温,把自然科学家也扯了进来。2006年,兰州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拿下了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河西走廊骊靬人群体遗传研究”,该项目从91名者来寨村民中采集了血样,预计将于2008年拿出最终检测结果。据项目负责人透露,等全部检测结果出来后,他们将会同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考古学等学科的专家进行最后的综合研究,然后才能得出结论 。
科学不是万能的,任何科学的结论也都是或左或右的“或然”结论,其可信程度只在于“或然率”的高低差别。我们不必等到2008年就可以知道这一项目的结果:没有结果就是它的结果。也就是说,即使有了最终结果,也只会是一个可能的、大致的范围,既不能彻底肯定,也不能彻底否定。只要还留有余地,论争以及传说就能继续生长。
在故事的传播中,更具传奇性的情节往往也更有传播价值。几乎所有的民间传说,都会依靠“巧合”“偶然”来结构故事情节,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古罗马军团突围后的神秘失踪、郅支单于的奇特布阵、骊靬古城的身世之谜、者来寨民的欧式长相、出土文物的各自解读,在在都有可能滋生神奇的故事,更何况是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
地方愿望和传媒效果决定了历史的叙述方式必然朝着传奇性方向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地村民也在逐渐加入到新传说的建构队伍中,他们已经提交了,还将继续提交更多的证据,以证明他们就是古罗马军团的后裔。无论历史学家写出多么有力的驳论文章,也无法说服永昌县拆毁路旁的古罗马士兵雕像、摘下街头的各种骊靬招牌,无法说服骊靬村民回到原来的生活道路上了。
关于骊靬传说的纯学术探讨早已接近尾声,而新闻炒作却没有停止,骊靬村民的生活也还将继续。学术引发了骊靬传说的生产,却无法左右骊靬传说的生长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