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欢庆

万事不求人
自上次录得拙作《梁祝》，蒙诸君赐教，不胜感激，在此谢过。今日且说一段故事，也是母亲自小相传，权博诸君一笑。
话说古时有一户人家，父母俱在，膝下得四子，长子、次子、三儿皆已成婚，家境殷实。某日三个儿媳欲归宁省亲（四川说为“回后家”），辞别公公前询问有何吩咐，老公公想考察三个儿媳妇的聪明程度，就出下一个难题，说道：“耍是可以，但是大儿媳妇要耍够三五天，二儿媳妇要耍够十五天，三儿媳妇要耍够半个月，三人同去同回不得有误，再给后家侄儿（内侄）煮五个红心萝卜带去。再然后大儿媳回来时要给我买个‘上扯下’带回，二儿媳要买个‘下扯上’带回，三儿媳买个‘生（开）扯拢（合）’带回。”
吩咐过后，既令三个儿媳妇着手准备，可怜这三个儿媳妇自幼不知诗书，又朴实得紧，内心着实郁闷，不知怎生才能同去同回，亦不知红心萝卜及要买之物是何东西。这日三个儿媳妇同去挑水，来到池边，又互相询问一番，终不得结果，又恐触怒公公，心下焦躁，不禁抱头痛哭。不想这时远村一个姑娘也来此挑水，见三人大哭，遂问原因，三人就把公公嘱托告知，谁知这女子聪明过人，略加思索，说道：“这事没甚难处，且听我一一道来，三五得十五，三五天就是十五天，半个月也是十五天，你们可耍够十五天后同回即可；红心萝卜乃是鸡蛋，‘上扯下’乃是帽子，‘下扯上’乃是袜子，‘生（开）扯拢（合）’乃是鞋子，届时各自买回就行。”三人大悟，就按姑娘所说行事，半月后将公公所要之物一一带回，这老公公心下疑惑，暗想三个儿媳平日愚鲁得紧，缘何此次这般聪明，于是就问三个儿媳是受何人相助，三个儿媳不敢相瞒，遂将实情细细道与公公听。听罢，老公公惊疑不定，暗道世间若有如此聪慧之女子，当娶为四儿媳，因未见其人，不知居于何地，亦不知是否已为他人之妇。
暗访之下，得知这姑娘只有一母健在，尚未婚配，公公甚喜，又打算亲自考察这姑娘智慧。一日，老公公带上一条腊肉，来到姑娘家，恰姑娘外出，只母亲在家，老公公说道：“我今雇得人在你家后山上伐木，中午在你家吃饭，烦你用这条腊肉给我做出九样菜来。”说罢往山上走去。老母亲心下疑惑，你道这一条腊肉，如何做得出九样菜来？却又不便相问，正踌躇间，姑娘归家，见母亲愁眉不展，询问之下说道：“这有何难，割把韭菜和肉炒在一起，十样菜都有了。”原来“韭”与“九”同音，姑娘自是想到了。中午老公公又来到姑娘家，见所做菜只一样，乃韭菜炒肉，公公大乐，思想此女果然聪明。不日，托媒人上姑娘家说亲，姑娘心内了然，况四子才貌俱佳，也就答应了。老公公为四儿娶得佳妇，自是高兴无比。
如此过得一段时间，老公公有个兄长过生，老公公准备好礼物就去为哥哥祝寿，不料这哥哥平日嫉妒兄弟娶得这么个聪慧能干、贤名远播的好儿媳，就备下一计，要煞一下兄弟的威风。遂把家中一猫儿弄死后放在门槛下，老公公刚踏进门槛，就一脚踩在猫身上，老公公还疑为是自己将猫儿踩死的，一吓之下，不知怎生是好，大哥说道：“没甚要紧事，且就坐吃茶。”歇了一夜，第二天公公要归家去，讵料这时大哥发话了：“想走，没恁般容易，你踩死我的猫儿，就得陪我。”公公道：“料一个猫儿，值得几个钱？你说个价，我陪你就是。”大哥说道：“此猫不是凡间猫，乃是天上的御猫，地上的老虎，南京来了个好买主，银钱出了五千五，还补我九十九条干豆腐我都没卖出去，你也照这般价陪我罢。”老公公如何出得起这个价钱，回家之后心内忧愁，一病不起，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询问之下不得结果，这时四儿媳问道：“公公，你有何难处，且说与我知，再做道理，谅这天下事，也没得甚可为难我的。”公公听罢，遂告之前因后果，四儿媳道：“公公宽心，此乃小事一桩，不日将是公公寿日，且看儿媳怎生收拾大伯来。”公公见儿媳如此有把握，遂将病慢慢调养好了。
于是四儿媳就精雕细琢一个木头饭瓢（往碗内盛饭用的一种器具），及至公公生日这天，四儿媳远远望见大伯到来，遂将正门虚掩，将瓢儿放于其上，大伯一推门，瓢儿掉地上碎作两半，大伯甚觉过意不去，四儿媳道：“没甚要紧，大伯且就坐吃茶。”第二天，大伯欲归家，这时四儿媳方道：“大伯，你走可以，不过须陪我瓢儿。”大伯道：“一块木头，值得几个钱来？”四儿媳道：“大伯，你也忒小觑了这瓢儿，此瓢不是非凡木，原是天上娑罗树，南京来个好买主，银钱说了六千六，还补我九十九条干腊肉我都没卖出去的。你也须陪这钱来。”这个价钱却又比那个猫儿贵出许多。大伯一听，知是故意报复刁难，遂息事宁人说道：“我不提我那猫儿，你也不消提你那瓢儿，各自相安。”公公出得一口恶气，这事也就罢了。又想这次全赖四儿媳智慧超群，就于一木牌上书“万事不求人”树在家门口，于是四乡闻名。
孰料这字儿传到了县衙，县太爷不禁大怒道：“世上哪有‘万事不求人’这等事？想皇帝驾崩，尚需人抬棺材呢。”遂差衙役将老公公唤至衙门，县太爷吩咐道：“闻得你家万事不求人，今有四件差事需得你去完成，这第一件，就是须给我喂一头山一般大的猪；第二件，要煮海一般大的一坛酒；第三件，要织路一般长的一曲布；第四件，须给我带一个叫鸡（公鸡）下的蛋，牯牛（公牛）生的儿。此四件事做成后，于明年正月初一天送来县衙。若完不成，以欺瞒之罪大刑伺候。”公公畏于县官威势，不得不应承下来。归家后，寻思良久，终无良策，又是忧心忡忡，一病不起，前面三个儿媳也是问不出缘由，唯四儿媳道：“公公那日被唤至县衙，归来后既忧心不起，想必是那县官有故意刁难公公之处，请公公说与儿媳听，儿媳也好为公公分忧。”老公公遂把县官吩咐说与儿媳听了，这四儿媳听罢，眉头略皱，不时回复如初，说道：“公公勿忧，待到明年正月初一天，儿媳自有打算。”公公见儿媳如此说，心内稍宽，过得几日，公公见儿媳并不养甚猪，煮甚酒，织甚布，疑惑又起，而四儿媳只以“勿忧”相对。
光阴好过，不日已是开年初一，早饭过后，四儿媳对公公道：“公公，今日儿媳代你去县衙，你且在家安等消息。”于是就准备了三件物事上县衙去了，你道是哪三件？乃是一杆秤，一个酒提（量酒用具），一把尺子。列位不免疑惑，县官所要物件，并不在其中呀？看官稍安勿躁，容我细细到来。
四儿媳来到县衙，县官升堂招问：“堂下何人？”四儿媳道：“奴家是万事不求人那家的四儿媳，今县爷所要诸般物事，皆已准备完成，不敢误了县爷期限，今日奴家特前来交割。请县爷验收明白。”县官道：“我叫你家喂山一般大的猪，今在何处？”四儿媳道：“猪已喂好，放在圏中，只是不知其重，还请县爷用此秤将山重称出，待奴家回去比对看所养猪有无此重。方敢领县爷钧旨。”县官无语，暗思这山重如何称得出来。又问道：“那海一般多酒呢？”四儿媳道：“酒已酿成，还请县爷用此酒提将海水多少量出，奴家归去后方能比对。”县官又语塞，你道海水用这小小酒提量，那得量到何日何夜？县官复问：“那路一般长的布呢？”四儿媳道：“布已织成，放于家中，还请县爷用此曲尺量得路长，以便奴家回去比对。”天下道路，不知几万几千里，如何量得？县官不禁大怒，喝道：“我原是要你公公来此，你来作甚？兀的不是来消遣我么？”四儿媳道：“奴家不敢，只因公公怀孕在家，不能多加走动，恐伤胎气，所以遣奴家前来领县爷钧旨。还望县爷饶恕则个。”县官大笑：“荒唐，世间哪有男子怀孕之说？若不据实招来，大刑伺候。”四儿媳道：“县爷息怒，想那日县爷不是说过‘叫鸡（公鸡）下蛋，牯牛（公牛）生儿’么，那奴家公公如何怀不得孕？”县官听罢，哭笑不得，思想自己原是中了这女子的圈套，自作自受。又想此女着实聪明，实不愧“万事不求人”之名号。遂赏了四儿媳几两纹银，令其归家罢了。
余作此篇，源于家乡相传甚久一故事，本欲仿冯梦龙“三言”之体制，无奈余才疏学浅，作得不文不白，有污诸君耳目，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