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田野:定远街的一场葬礼
2012年8月12日补记 阴
从外地回家后,我两次与本地的一个道士吕师傅打招呼,如果有白事时,希望他能带上我。他家离我家非常近,而且与我的长辈都熟悉,按照本地的规矩,我称呼他为表叔,称他老婆为表婶。每次他都不在家,他的妻子潘表婶满口答应,也显得很热情,可是第一次我等了几天没消息,第二次我又鼓起勇气去了。第二次表婶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说会给我电话。
9日下午等来了潘表婶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记得带换洗衣服,因为唱道(本地称呼道士举行的丧葬仪式为“唱道”)要持续两天。我颇为高兴,连忙准备了两套衣服和田野所需要的设备。10日我起得很早,等到八点还没见他来。爷爷说:吕师傅肯定八点以后出来,俗话说“骚和尚、懒道士”。道士之所以懒,是因为忙起来特别忙,丧事一场接一场地办,闲起来一个月也不会有一场丧事办,这也是因为职业而让他们给大家形成这样的印象吧!
正在等待的时候,嫂子过来找爷爷打牌,说:“潘金玲(即吕师傅的妻子)问我,你是不是记者,会不会把‘唱道’报告给上面,让他们失去饭碗?我对她说,他是研究‘非文化遗产’的,比如皮影、山歌之类的。”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我要找两次道士才会带上我,而且如果没有嫂子的解释,说不定第二次还是会失败。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我也很纠结呢,潘表婶未必懂嫂子的解释,但是嫂子的身份应该是让她心里安定了一些。表婶之所以问我是不是记者,肯定是因为我说写论文需要做调查。她害怕我砸了她们的饭碗,是因为公安局在二十年前曾把道士的书和工具全部没收过一次。
我是谁?本来我只是他们所熟悉的乡邻的孩子,可是当我专门地回来对他们进行采访时,他们对我的身份产生了疑问,甚至怕我是来砸饭碗的。他们对我身份的解释是我很感兴趣的问题,嫂子如何知道“非文化遗产”的呢?这个名词我以前在一个唱皮影的乐手那里也听到过。“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名词拗口,他们在转述时丢掉了‘物质’,显得有点怪。更通俗的解释是,我在调查那些老式的东西,这种解释容易被他们理解。接下来和道士们打招呼,我要好好想想怎么解释自己了,不然麻烦更大了。
潘表婶又给了一个电话,说吕表叔已经出发了。刚过了几分钟,吕表叔就来了。我赶紧收拾了东西,嫂子们在吕表叔等待的时候还和吕师傅开玩笑,后来知道是让带他带糖回来。我骑着电动车跟着他的摩托车,又见到另一个道士易师傅(我应该称呼他为表爷)在等着,他示意我先走。车一直朝南开着,一直开到了定远街上,然后东行至陈寨塘角易明荣家。死者家的正屋是装修的不错的楼房,死者的灵柩放在正屋外面东侧的猪圈南边的一个平房,看起来是才粉刷不久,道士工作的房间在灵房隔壁。
死者家族和易表爷属于联宗关系,所以自然是请易表爷做“掌台(负责找齐道士主持仪式,本人要会看风水)”,吕表叔等五位道士都算是易请来的师傅。掌台人的工具也算一份钱,其余各人每人算一份,加起来共7份,一天算一个工,每个工150元。他俩到的时候是十点,摆好道具后,就开始写表文。吕师傅写的是《仙命》,里面写的是死者的生辰八字、出生地、死亡地点、死亡时辰等。死者1953年出生,据说是国家公务员, 1987年在武汉协和医院做了人工心脏隔膜移植手术,国产的隔膜4万,国外的卖8万,易家选择了国产的,医生说隔个十年八年的就来换一下,他们也一直没换,这个隔膜管了25年。死者从三十多岁就长期身体欠佳,打针吃药不断,前几年到了退休年龄才办的病退,他的儿子好像也在单位上班。他于农历六月二十一死亡。这些都是道士和死者的本家闲聊时所谈到的信息。我看到死者的灵柩并没有放在堂屋,而是放在这个小平房里,不知为何。
吕表叔接着就把冥纸叠成长方形,我也帮他叠了一些。做法是将四张冥纸放在一起,从宽的地方折叠两次,然后从窄的地方折到三分之二处,再从另一头折上三分之一。我折的时候用好几张纸,结果叠的一点不好看,又胖又肥。吕表叔说他师傅以前叠的时候是一张一张叠的,他四张以前叠已经是偷懒了,我更偷懒。叠完了两个后,师傅们陆续来了。我的姨叔—岳榜的罗业昭进来了,我向他打招呼并介绍了自己。看来他并不认识我,显得有些吃惊,并问吕表叔我和这家是不是有亲戚,吕表叔说我是来玩的。我说我的专业就是考察民间文化,他们也一知半解的,我也不知怎么解释。有一对徐姓父子,父亲叫徐建,肚子很大,儿子叫徐洋,二十出头的样子,让我很吃惊。我原本估计不会有年轻人学唱道的,谁知竟然还有这么年轻的道士。还有一个也姓徐,是徐洋的爷爷辈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按他们的称呼叫徐仙。我在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喊师傅,吕师傅说应该喊先生,姑且都以x仙来称呼吧!十点五十的时候知命仙易文魁和端着礼盘的孝子进来,盘子里是香皂手巾,共六份。他们各司其职,边聊边写经文。徐洋看起来业务很熟练,开始我不怎么敢和他打招呼,多是看他写字。
吃完午饭,除了徐洋和易仙,其余师傅玩“跑得快”。他们并不玩很常见的“斗地主”。吕仙说自己喜欢玩“跑得快”是因为它比“斗地主”能作假的地方少得多,”跑得快”规则是硬打硬拼,如果能管得住牌的话就一定要出。虽然如此,后来还是因为出牌的问题吕仙和徐建争嘴了,对于他们打牌,我尽量不多嘴。牌场容易生是非,我站在哪边也不是。他们在闲暇娱乐时也很注意不破坏彼此的关系,只不过因为个人性格的原因,有时还是会起一些冲突。道士除了唱道外,几乎茶烟不离身,闲的时候就是闲扯,内容无非是戏谑对方,说说周围的一些人和事。在葬礼上,主家对道士还是比较重视的。招待道士的烟是帝豪烟,茶是信阳毛尖。在葬礼的细节上,主家都要和道士商量一下。死者的妻子请道士开大路时顺便去秽,因为怕家里不干净。易仙说肯定会做的。下午两点开始干活,易仙从他的一堆书中拿出了《开启发行科》,举行“开大路”仪式。
“开大路”时,吕仙留在屋里写文书,五个道仙都去了停灵房。仪式之前,丧家问需不需要在棺材下拴鸡,道仙说不用。丧家说可以辟邪,然后就在下面拴了个母鸡。道士让在灵前放三杯酒,丧家说死者不喝酒,道士说不喝酒也得弄。经文中有喝三杯酒的唱词,这也是为了配合仪式吧!丧家不懂,以为是给亡夫的。在屋内分五个方位,分别放着个黄色的信封,上书:东(西/南/北/中)极宫中 呈进。先在门口唱,然后进屋在每个放信封的前面唱,唱完就让主家拿着这个信封和香、烧纸去烧掉。
夜晚还是对着《仙命》在唱。吕仙写孝单时,我看到一个称呼:家公,一问才知道是姥爷。接着在灵房门口唱,我帮着敲木鱼。徐仙说看别人唱得快就打快,唱得慢就打慢点,我也就跟着感觉走了。灵房门口放着一个桌子,上面有个纸制的牌位,上面竖排写着:
赵宣德章金宣
引亡师主 罗宣真徐演科 羽化先生
易宣和黄正波
我和徐洋聊天,他说罗、赵易都是周党人,徐章黄都是周党南边的道士。罗宣真即罗建芳,是罗仙的父亲,也是吕仙的师傅。徐洋有22岁,初中一年级后就从事此行业。他觉得在家里唱道在外面打工差不多,还不如就在家里唱道。他爸爸在训练他当“掌台”的,“掌台”得学看风水,对经文都要熟悉。他爷爷是唱皮影的,还曾教会他怎么制作皮影,以后他也想自己做皮影卖钱。我讲了彭牧老师的书中所说的道士能感觉的到哪里会死人,他说:如果有一阵子没有唱道,突然就会在某晚做梦去唱道了,很快就会有人来请去唱道。这种感觉很奇怪,应该是一种职业敏感吧!经过他的允许,我拍了一些他们写的东西。徐洋说他们唱的还是老一套,套路很固定,没有创新。
一宿无话。第二天五点半起床。道仙们起得都比较早,他们忙着挂菩萨。本地的大小庙宇的神像都被称呼为“菩萨”,应该是一个通行的称呼。七点四十出发去河边取水,八点十分返回。走在路上,两边基本都大门紧闭,不少人站在门前看热闹。本地人特别害怕突然有披麻戴孝的人不懂规矩跑进自己的家,给自己家带来晦气,所以见到这种情况就大门紧闭。我们来到一座桥下,取了圣水,道士唱了一会,然后打道回府。随行的乐手吹“十条手巾”、“十二月花名”等民间小调。
民间的各种艺术形式之间都是互相渗透的,在发展中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像皮影、唱道这些艺术都是没有创新的活力,能保持原样就不错了。人们都说道士比以前懒了,以前是整晚都要唱,现在唱到半夜就散了。潘表婶曾说吕表叔回来告诉她,夜晚没人听唱道,有的孝子甚至去打牌了,变成了唱道的替人家守孝了。现在的人们有了更多的娱乐形式,有了更多的选择以后就不会再来听唱道。如果以后唱道后继无人,人们是否会用其他形式来取代呢?比如放录音之类的。
道士们很不喜欢知命仙(负责招呼客人和道士的司仪)易文魁,因为他老来催道士唱。于是各种当面和背后的调侃就来了。道士们问为什么做知命仙,他说:两只乌龟打架——扛住了。知命仙不仅是喊吃饭的角色,也要和各种亲戚近邻打交道,别人稍不包涵就可能得罪了。这也是个嘴皮活、体力活。
我在看道士写的经文里有“乐作八音”,就问八音是什么。徐建说:喇叭上面7个眼,下面一个眼;乐作九音,笛子上面7个眼,下面2个眼。
死者的一个侄子易明珠在陪道士吃饭时说“唱道”时打得鼓点简单,皮影的鼓点较难,甚至说了大话,跟上十次,就能学会“唱道”的十样鼓。罗仙、易仙互看了一眼,然后反驳说他们学了3年呢,而且觉得唱道的鼓点比皮影的难敲。不仅文人相轻,民间艺人之间也相轻呢。
我在11号这天白天基本在录像,尽量不那么引人注目。我一开始也忐忑,怕他们不高兴,还好一切顺利。易仙在看到易明珠进来后,对他说我是记者,记录快要失传的民间艺术,要把他这里唱道的过程记录下来。易文魁说让我反映一下下面办丧事的铺张浪费。上午一边录,大家中途休息时一边听。徐建要我给他刻个盘,貌似他比较喜欢表现,自己还穿戴整齐特地上去表演了一下。孝子烧纸的烟熏得我受不了,道士们也受不了,让帮忙的易明珠不要让孝子总是烧纸。
他们谈论起到底信不信唱道这一套,徐建说了句,人死了不能像狗那样拖出去。我们为什么需要仪式?仪式,这是我们人之为人的原因。它的规范化,带来了我们面对死亡的规范化,减少了恐慌和混乱,在失去亲人能建立起新的秩序。
四点唱了一段,过一会要在大路上架桥。仪式从五点到六点,道士举行过桥仪式和弄跷。大路是水泥地坪,易明珠们用竹竿顶上拴一条烟,让道士打掉。道士们用乐器去砸那条烟,砸了半天还没打掉,乐器倒是摔了好几下。最后害怕乐器砸坏了,还是由主家把烟取下送给道士了。
夜晚唱《十王转经》,九点之前是请灵仪式,和下午唱得较相似,请完之后放鸡。然后是祭孤,也称设孤,徐仙这人比较滑,问什么问题都不好好回答,只好问徐洋。徐洋说,祭孤就是祭鬼。道士的唱词中请鬼来分享祭品,还威胁如果危害安全,道士必将其消灭。这让我想起来别人讲的道士与和尚的区别。和尚是超度,道士先来软的后来硬的。道士们环着一个长桌子坐着,法师(徐洋扮)正对着各个神牌而坐,其他四位师傅坐他两边,他爸爸徐建回家,好像是因为他爷爷满“三七”了,所以缺席。徐洋撒一把米到桌上,然后从中间画一个圈,把碗放进去,随着道士的咏唱,徐洋用手把米画成奇怪的形状。后来他起身双手作揖,朝着每个方位做出奇怪的动作,不知是什么。祭孤之后讲了几段笑话,都是人物笑话,里面出现的地名都是易家店。休息到十点易仙给一个马、童男童女开光。易仙给马开光时,找主人要了五色线、镜子、称。开完光,旁边的3个妇女要走了五色线和针,听妇女们聊天,似乎是可以保佑家里的小孩。我听的时候一度坐着瞌睡了,不擅长熬夜啊。
雨下大了,众人拿着纸人纸马纸房子等去“搅火场”(全部烧掉)。因为下雨了,我就没去。
11号夜晚有感冒的症状,我才发现自己失误了,没带感冒药,这也是我所得到的一个田野教训。
[ 本帖最后由 虾哥 于 2012-9-30 08:58 编辑 ]